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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煓梓 -【上海五龍堂之一】悍龍奪心《下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49 AM     標題: 煓梓 -【上海五龍堂之一】悍龍奪心《下》

【小說封面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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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內容簡介】


美麗無雙的郝蔓荻,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,個性高傲勢利、難以親近。
她喜愛奢華、熱衷享樂,向來看不起低下階級的窮人,更遑論是出身卑微的韋皓天!
雖然他是實力不容小覷的商場大亨,是名門千金討論的焦點人物,危險氣質迷倒眾人……
不過很抱歉,在她眼裡他無禮粗魯、毫無水準,外型過於陽剛,壓根兒配不上留法的她!
偏偏家道中落,為了保有富裕生活,她答應他提出的婚約,但仍發誓不給他好臉色看。
不料他也絲毫不相讓,態度比她強硬比她冷傲,偶爾的溫柔以對,就足以讓她狠狠愛上他!
這是對她最大的懲罰,她無路可退,只能沉溺,因為一開始他就有備而來,勢在必得……

【出版日期】
2006年05月18日

【出版社名稱】狗屋

【書系及編號】
花蝶969

*1.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,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。
*2.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。版權為原作者所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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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50 AM


第十一章


  「明麗!」

  當郝蔓荻跑回主屋,她的朋友已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她,讓她不禁驚訝地張開嘴巴,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。

  「蔓荻。」何明麗不知打哪兒來的消息,得知他們正在郊區莊園度假,並且神通廣大的找到地方。

  「妳怎麼來了?」她一邊走近何明麗,一邊招呼姆媽再為她們重泡一壺紅茶,然後在何明麗對面坐下。

  何明麗打量郝蔓荻,從她淩亂的頭髮到頸側那些轉淡的吻痕,不放過任何一處。接著她又拿起茶杯就口,從杯子的邊緣看見郝蔓荻洋裝的裙擺,上頭沾了些樹葉和泥土,嘴唇極為艷紅,甚至帶了些腫脹,一看就知道被人徹底吻過,不難想像剛剛她才在這座莊園的哪個角落,和韋皓天纏綿。

  何明麗重重地放下茶杯,感到非常生氣。

  被韋皓天抱在懷裡的人原本應該是她,如果蔓荻沒有出現攪局的話。

  她注意韋皓天已有許多年,表面上說厭惡,其實心裡面喜歡得不得了,喜歡到幾近發狂的程度。

  「明麗?」

  從她第一次在「法國公園」見到他開始,就對他一見鍾情,喜歡上他了,而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。

  當時蔓荻剛上船,還在前往法國的途中,她才正在高興,終於不必再生活在蔓荻的陰影下,可以好好談一場戀愛,怎料五年下來,她還是鼓不起勇氣向韋皓天表白,蔓荻卻又回來,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搶走韋皓天。

  「明麗,妳幹麼一直不說話,光盯著我瞧?」郝蔓荻搞不懂好友幹麼拿火一樣的目光打量她,好像非把她燒穿一個洞才甘心,於是納悶的問。

  「沒什麼。」何明麗搖頭。

  只是恨不得殺了妳而已!

  「我只是在想,妳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,有些擔心。」她口是心非的微笑道。

  「咦,真的嗎?」郝蔓荻傻傻相信。「我的臉色真的不太好嗎?」莫非是每天晚上的激烈運動,讓她消耗了太多體力,都已經反映在外表上頭。

  「真的不太好。」何明麗嫉妒的回道,好希望能夠跟她交換位置。

  「真糟糕。」她沒有鏡子,所以看不到自己現在的臉色,不過明麗會這麼說,一定有她的道理,得上樓化妝遮掩了。

  看見郝蔓荻慌張輕撫臉頰的舉動,何明麗更加嫉妒,她就算不化妝,也比自己美麗好幾倍,上天為何這麼不公平,賜給她如此亮麗的容顏?

  「對了,妳還沒告訴我,妳怎麼會來這裡?」按理說沒有人知道她在這個地方才對。

  郝蔓荻再一次問何明麗。

  「我嗎?」何明麗指著自己乾笑。「其實是因為我正好在這附近拜訪朋友,聽說妳也在這兒,就順便過來看妳了。」

  這不是真的,是她花了不少銀兩僱請私人偵探調查他們的行蹤,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知道他們一個多禮拜前搬到這兒,因為他們身邊都有商維鈞的人馬暗中保護,想探得一些蛛絲馬跡還得靠運氣,她也是直到昨天才知道這件事,立刻就趕了過來。

  「妳真好,明麗,還會專程來看我。」郝蔓荻看起來有些意興闌珊,這給了何明麗見縫插針的好機會,她趕緊裝出一臉關心的說。

  「怎麼了,蔓荻?妳的語氣聽起來不是很愉快哦!」

  更是令郝蔓荻感到沮喪。

  「沒什麼,可能是因為悶,這裡的生活太安靜了,一點娛樂也沒有。」跟她喜歡熱鬧的個性相衝突。

  「那妳為什麼不回上海去?」何明麗馬上提議。「妳已經離開上海有一段時間,大夥兒都很想念妳,就回去嘛!」回到那個花花世界,她才好興風作浪,找機會下手。

  「我也想回去。」郝蔓荻支支吾吾地。「但是我怕皓天他……我怕我丈夫他會……」會不同意……

  「看不出妳是這麼乖的人。」何明麗故意笑得很曖昧刺激她。「妳一定很怕韋皓天。」

  朋友多年,何明麗知道郝蔓荻最受不了刺激,只要一刺激她,她便會立刻跳起來,為自己辯護。

  「誰怕他啊!」她果然立刻跳起來為自己辯駁。「我正想要回上海,乾脆現在就跟妳一起回去。」證明她根本不怕他。

  「好啊,我們一起回去。」何明麗異常興奮地附和道。「今天敦業家開舞會,等我們回到上海以後,立刻去參加,大家一定會很高興又見到妳。」

  「嗯,就這麼決定。」郝蔓荻什麼都不管,一心想回上海,逃離這座令人窒息的鄉間別墅。

  「妳先稍坐一下,我上樓整理行李,一會兒就好。」她決定這次要自己整理行李,省得姆媽知道跑去告訴韋皓天,到時又走不成。

  「嗯,妳去忙吧!」何明麗可高興著呢!她原本只是想來探查他們夫妻相處的情況,沒想到卻讓她成功說服蔓荻回上海,也算是意外收穫。

  何明麗腦中盤算的主意其實不難理解,她打算盡可能地挑撥韋皓天和郝蔓荻,讓他們夫妻倆不和。

  韋皓天那邊是沒辦法,她壓根兒找不到機會靠近。但郝蔓荻這邊就很好下手了,畢竟她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朋友很多,但真正知心的五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,她就是其中跟她最親近的朋友。

  她實在很想親眼目睹,當韋皓天聽見郝蔓荻丟下他一個人回上海的時候,會是什麼反應?必定是暴跳如雷。

  「我行李都整理好了,走吧!我們現在就回上海。」郝蔓荻提著簡便的行李下樓,眼裡裝滿對重返上海的期待。

  只可惜,她看不到。韋皓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,讓她連眼睛吃冰淇淋的機會都沒有,真是遺憾。

  「妳的行李只有這些?」僅僅一只皮箱,何明麗有些驚訝。

  「我本來就沒帶多少行李過來。」他們走得那麼匆忙,行李又全由姆媽打理,能帶多少?

  「那正好,我家的車子沒妳丈夫的車子那麼豪華,太多行李我還怕裝不下呢!」這也是讓何明麗不甘心的一個主要原因,畢竟韋皓天太有錢了,在上海市的房子不算,光郊區的資產就難以估計。

  就拿他們目前所在的莊園來說好了,就佔地好幾公頃,而且像這麼大片的土地,還有好幾處,有些還緊鄰上海市,未來的增值潛力看俏。

  此外還有銀行、麵粉廠也都賺大錢,更何況是正在興建的鐵路,將來的利潤一定更為可觀!

  「這妳不用擔心,就算我都不帶行李回去,也不怕沒衣服穿。我們在上海的房子還有一個更衣間,裡面滿滿都是衣服,不打緊的。」郝蔓荻哪壺不開提哪壺,人家是怕她行李太多,她反倒炫耀上海的家中還有個更衣間,氣煞了何明麗。

  「我曉得妳衣服多,我們趕快走吧!免得趕不上派對。」何明麗氣得詛咒郝蔓荻最好得到報應,搶走她的心上人也就算了,居然還在她面前炫耀韋皓天對她有多好,讓她幾乎氣絕。

  何明麗的詛咒很快得到效果。

  郝蔓荻和何明麗才剛跨出主屋,行李都還沒來得及搬上車,韋皓天就已經趕到門口,坐在馬背上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們。

  何明麗本該暗暗拍手,恭喜郝蔓荻終於得到報應,但是她被韋皓天的帥氣深深震懾住了,竟然忘了幸災樂禍。

  他平時出現在她面前,都是穿戴整齊,頭髮梳得一絲不苟,就算偶有一小撮頭髮掉落,也只是更增添他的男人味兒,並沒有對他的外貌造成多大影響。

  可今天!他沒有穿西裝,只穿著一件長袖襯衫。襯衫袖子並捲到手肘以上,胸前的扣子也因為騎馬打開了好幾粒,露出堅實的胸膛。長久以來一直用髮油固定的頭髮,這會兒完全擺脫束縛,像是海盜般隨意散落,完全就是一副浪蕩子的形象。

  何明麗看呆了,徹底迷失在他全然的陽剛美之中,差點要跪下來膜拜。

  「妳這是幹什麼?」

  只可惜這個如同阿波羅一樣俊美的男人不是她的,而是她最痛恨的郝蔓荻,他們已經結婚。

  「我要回上海!」郝蔓荻倔強的抬高下巴,回答韋皓天的問題。

  「回上海?」他瞇起眼睛,打量何明麗和郝蔓荻,判定是何明麗搞的鬼。

  「對,我受夠了這個鬼地方。」郝蔓荻賭氣回道。「而且我也受夠了你的陪伴!」

  這算是非常大膽的舉動,郝蔓荻不知死活的說法,就連何明麗也聽得膽戰心驚,同時又期待韋皓天能夠使出激烈一點的手段教訓郝蔓荻,讓她知道他的厲害。

  有幾秒鐘的時間,韋皓天看起來像是要揮動手中的馬鞭,鞭打郝蔓荻,但他總能在最後關頭忍住。

  瞬間就看見他的臉色青了又白,白了又青,彷彿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似地咬緊牙根,緊握住馬鞭的手,爆出一條又一條的青筋。

  「我知道了,妳先回上海,我隨後就到。」

  令何明麗感到意外的是,他居然能夠忍住火氣不教訓郝蔓荻,他的憤怒那麼明顯。

  「走了,明麗。」反倒郝蔓荻似乎毫無知覺,拉著何明量就跳上車,當著韋皓天的面揚長而去。

  「噗……」

  汽車排煙管所冒出來的白煙,是對韋皓天的最大侮辱,他卻只能緊緊握著雙拳,憤怒地跳下馬,進屋宣洩他的憤怒。

  「老爺,您這是在做什麼?!不要摔了!」

  憤怒不已的韋皓天,既狠不下心對郝蔓荻下手,只好轉而殘害屋裡面的其他東西──那些價值不菲的古董擺飾。

  「可惡……」他要像這樣憤怒到什麼時候?

  「可惡!」究竟要到什麼時候?

  「老爺!」

  他找不到答案,只能拿一屋子的古董出氣。

  ※※※※

  郝蔓荻回到上海以後,立刻就換上衣服馬不停蹄地去參加朋友開的派對,韋皓天在三個鐘頭以後也回到上海。一回到韋公館,就聽見男管家支支吾吾地向他報告這個消息,他卻已經無力反應。

  他萬分沮喪地倒在客廳的沙發上,仰頭看天花板,而後用手捂臉嘆息。

  姆媽在旁邊看著他難過,也跟著難受。因為她知道他有多愛郝蔓荻,但又不知如何表達,只能戰戰兢兢地將她捧在手心,深怕一個不小心就將她打碎。

  但他好像完全沒顧慮到自己才是最需要呵護的人。

  姆媽極為心疼。

  他比任何人都要敏感,這讓跟隨他多年的姆媽很不捨,忍不住跟著掉淚。

  「老爺,要不要我去放水,讓你洗澡?」從郊區莊園一路風塵僕僕趕回上海,如果能夠泡個澡,或許有助於和緩心情。

  姆媽拭掉眼角的淚建議。

  「不用了,張媽。」韋皓天搖頭。「我想靜一靜。」

  姆媽聽懂他的意思,於是安靜地走開,將客廳留給韋皓天一個人獨處。

  位於客廳牆邊的巨大座鐘,不識相地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,破壞一室寧靜。韋皓天直覺地將頭轉過去看黃銅鑲花座鐘,腦中的景象彷彿也跟隨著座鐘上的長短針,呈逆時鐘倒轉,倒回到從前。

  他看見身穿襯衫,袖子捲到手肘的自己,是如何地在交易行裡來回穿梭,為的就是尋找最佳時刻,進場交易股易。

  他又看見自己是如何大膽地靠著敢衝敢拚,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,為了這桶金,他有好幾次都差點進巡捕房,或進監獄吃牢飯,但他依然活力旺盛,立志要成為銀行家,征服大上海。

  接著,他成功了,運氣非常好。

  他的好運氣甚至反映在對郝蔓荻的專注上面,多少年來他看著她、盯著她,並慶幸無論她的身邊圍繞了多少男人,她都沒有嫁人的意思,這讓他欣喜若狂。

  然後,時間的轉軸,走到她要去法國留學的那一天。

  他沒忘記自己是如何地心焦,如何地在碼頭邊來回走動,因為他好怕她會一去不回頭,留在法國當地或嫁給法國人,這都教他無法忍受,差點衝出送行的人群,叫她不要走。

  他真的好傻。

  想到自己就像個傻子在背地裡守候,韋皓天不禁想笑,也真的笑出聲。

  他為夢想付出太多代價,以為只要得到她以後,她就會慢慢懂得他的心,就會感動於他曾經做過的努力。結果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口,什麼心事也不敢讓她知道,在她面前,他永遠是當初的窮小子,一個連鞋子都穿不起的臭拉車,永遠抬不起頭來。

  韋皓天越是深入想,笑得越大聲,笑到幾乎控制不住。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但他隨後又想起郝蔓荻嬌俏的臉龐,和傲慢卻迷人的態度,笑容又倏然褪去,覺得自己真的是有被虐待狂。

  他越想越煩,乾脆從沙發上跳起來,通知管家備車,他要去「地夢得」找莉塔娜聊天。

  「地夢得」內煙霧裊繞,天還沒全黑,就充斥著尋歡客。這些尋歡客,或是擁著身材姣好的白俄女郎在舞池中跳舞,或是拿著酒杯,靠在吧檯與陪酒的白俄女郎大膽調笑,再不就摟著看上的白俄女郎上樓洩慾,十足的男人天堂。

  蹙緊眉頭,環看四周。韋皓天絲毫不覺得這地方有什麼迷人之處,環境簡直糟透了。

  太吵不說,空氣也很糟,同時又髒。長期處在這種環境,就算是再健康的人也會生病,難怪莉塔娜的臉色會這麼不好。

  「你怎麼又來了?」莉塔娜不知道他幹麼左顧右盼,但很不希望再一次在這個地方見到他,怕會給他帶來麻項。

  「找妳聊天。」他要莉塔娜坐下,並謝絕所有主動靠過來的白俄姑娘,挑明瞭只要莉塔娜。

  莉塔娜見狀苦笑。韋皓天對女人的吸引力可說是無遠弗屆,無論中外都喜歡他,也迫使他必須不斷搖頭,以阻擋不斷湧過來的艷遇,想想也真辛苦。

  「你不要常來這種地方,被你太太知道了,她會怎麼想?」女人最小心眼,尤其對心愛的男人,一根頭髮都要計較。

  「她才不會在乎,妳白操心了。」韋皓天露出極嘲諷的笑容,告訴莉塔娜:她多慮了。郝蔓荻才不管他會被外頭的女人拔掉多少根頭髮,她只管自己。

  莉塔娜的表情於是更加沉重,他說這話時眼神充滿了哀傷和痛苦,好像被什麼人拿棍子重重打了他似地落寞。

  「你們兩個人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?」她相信打他的人必定是郝蔓荻,不會有別人。

  「沒什麼,只是溝通不良。」他笑笑地拿起酒杯,搖晃了幾下,總覺得自己最近的人生越來越不安定,像極了這杯酒。

  「怎麼個溝通不良法,可以告訴我嗎?」她不想探人隱私,但他看起來真的很落寞,那使她迫不及待的想幫助他。

  「我也不知道。」他苦笑。「我也不知道哪裡出問題,我只是覺得……說話好難,我不曉得該怎麼跟蔓荻說話。」

  他可以面對客戶侃侃而談,可以在莉塔娜的面前,毫無保留地吐露自己的心事以及對郝蔓荻的愛慕。他甚至將他們小時候相遇的經過,像說故事一樣的背誦一千次、一萬次,但真正面對郝蔓荻,他卻突然變成一個生澀的大男孩,連最基本的交談都忘了怎麼做,這使他萬分沮喪。

  「你太在乎她。」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──他太在乎她,在乎到只要一站在她的面前,就自動矮了一截,因為躲在他內心深處那個貧窮少年始終沒有長大,還是一樣的自卑。

  「或許吧!」他不否認自己很在乎郝蔓荻,她的一舉一動都教他陶醉,十足的大傻瓜。

  莉塔娜拿起酒瓶在他的杯子裡倒上一杯酒,間接表達對他的敬意。他或許是個為愛癡狂的大傻瓜,卻是女人夢寐以求的對象,沒人能像他這般專注。

  「不要光說我了,也談談妳的事,妳的臉色越來越差,都沒有好好休息嗎?」他們不過二十來天沒見,她的臉就蒼白得跟鬼一樣,眼眶下還有明顯的黑眼圈,臉頰也更形消瘦。

  「我──最近店裡還滿忙的,找不到什麼空閒好好休息。」她說謊,不敢說她得了梅毒,並且已經到了末期,再活也活不了多久。

  「我就說妳應該離開這個地方。」韋皓天皺眉,「這個地方的空氣混濁,而且每天都這麼吵,真的不適合妳。」

  她適合安靜,適合被照顧。她具有大家閨秀的氣質,卻委身在這座骯髒的小妓院,他是怎麼樣也看不過去。

  「不適合都待了五年,早習慣了。」莉塔娜比誰都瞭解這個地方的骯髒汙穢,她的梅毒也是因為這樣染上的。要知道這裡的尋芳客哪一國的人種都有,不單是上海人,還有些外國水手,他們身上往往藏著些不易發現的病毒,好多女孩子因此而遭殃。

  「習慣可以改變,妳還是走吧!離開這個地方。」韋皓天不知已經說幾次要帶她離開「地夢得」,她也不知道拒絕過幾次,這次卻無法搖頭。

  她已經時日無多,如果在有限的日子裡面,可以時常和他見面,也不失為一件好事。她的病情已經越來越嚴重,生病的徵狀越來越明顯,不可能不被妓院的人發現。

  也就是,她很快就會被妓院趕出去,到時候她不是流浪街頭,就是找個破落的住所度過剩下的日子,除非她接受韋皓天的提議,否則沒有第三種選擇。

  「離開這個地方,我要靠什麼生活,你倒是告訴我。」不過,即便如此,她還是不想平白接受他的幫助,她有她的自尊。

  「我會幫妳找到工作。」他說。「不然我也可以先借錢給妳,總之妳還是快點離開這個地方。」身體才不會出問題。

  「等你真的幫我找到工作,再說吧!」她謝謝他的好意,韋皓天卻是十分認真。

  「我一定會幫妳找到工作,妳答應我,到時候妳一定走。」離開「地夢得」。

  「如果你真的幫我找到工作,我一定走。」她承諾如果他能幫她找到工作,讓她有尊嚴的活下去,她就會離開妓院。

  「就這麼說定。」韋皓天拿起酒杯一仰而盡。「等我找到適合妳的工作,會再通知妳,也會為妳安排住處。」

  「嗯,那就麻煩你了。」這次她沒有拒絕,這讓韋皓天的心情好一點,淡淡展露微笑。

  「那麼我先走了,妳等我的好消息,我一定會幫妳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。」做鋼琴老師或是有錢人家的保母都是不錯的選擇,他會積極尋找。

  「再見。」韋皓天像往常一樣,留下鉅額的酒錢後便戴上帽子走人,莉塔娜亦仍像往常一樣送他到門口。

  只是和往常不同的是,他一轉身,她便掉淚,不知道自己還能像這樣看著他的背影多久?也許還有好幾個月,也許短短幾天,就連醫生也不敢肯定。

  莉塔娜小姐,妳得了第三期梅毒。

  她忘不了那天她到醫院看檢查報告,醫生對她說的話,怎樣都不敢相信。

  而且毒素已經侵蝕到妳的腦細胞,可能會引起腦膜炎,妳要特別小心。

  醫生說的話無異是晴天霹靂,卻也間接說明最近她老是鬧頭痛,有時甚至痛到快昏倒,站都站不穩的原因。

  妳的家族裡面,是不是有人因為腦部疾病死去?因為我看妳的腦部病變比其他的梅毒患者更為嚴重,有可能是遺傳。

  醫生並進一步點出她之所以病情急速惡化的原因,她母親就是死於急性腦膜炎,根本來不及搶救。

  她萬萬沒想到,自己竟遺傳了母親的特殊體質。更想不到,自己會染上梅毒,她一直很小心,盡量保護自己,沒想到厄運還是找上門了。

  也或許是她太大意,以為幾年前生的硬下疳是細菌感染,而它確實也一陣子就消失,只留下淡淡的斑,所以她才會以為沒什麼要緊,殊不知病並未痊癒,而是進入了梅毒的潛伏期。

  接下來幾年,她偶爾會出現一些皮疹或是斑疹,但也很快消失,她以為是普通的皮膚病,也沒多加理會,怎麼會曉得那是第二期梅毒的症狀?

  一切都太晚了。

  雙手緊緊捂著臉,莉塔娜怨嘆命運的捉弄,好像所有不幸都集中在她身上。

  她原本養尊處優,住在媲美宮殿的大城堡裡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。接著突然發生一場革命,將她從原本的皇室貴族,打成一般平民,甚至落魄到異鄉當妓女。而老天彷彿認為這樣的打擊還不夠似地,竟還讓她染上梅毒,並且是最末期。

  莉塔娜痛苦地閉上眼睛,算是敗給了命運。

  只是,老天對她還不太差,至少讓她在最後的生命裡面,遇見了韋皓天。他們雖然無法成為情人,但至少相知相惜,這也算是上天給她的恩賜,不是嗎?

  仰頭看著天空,莉塔娜問上蒼,然則上蒼也無言,只能默默地降下毛毛細雨,給她回應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51 AM


第十二章


  人潮擁擠的派對,仍像往常那般喧嘩,無處不是充滿笑聲。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

  往來賓客衣香鬢影,珠光寶氣,唯恐他人不識貨,看不懂身上穿戴的寶石重幾克拉,一直在舉手投足間強力晃動,以彰顯自己的身價。

  郝蔓荻手拿著酒杯,看著隔壁那位肥胖女士誇張的動作,沒來由地覺得很悶。

  她再調回視線,看著週遭的朋友,口沫橫飛地說她們最近又買了多少衣服,或到哪裡的別墅度假,更覺得無聊。

  不曉得怎麼搞的,她覺得很空虛。大概是跟她任性私自跑回上海有關係,她不該不管韋皓天的感受,當著他的面走掉,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。

  他應該很生氣吧?

  郝蔓荻猜。

  他的馬鞭握得緊緊地,臉上爬滿了憤怒,當時她還以為他會拿馬鞭抽她,可他終究還是忍住,那個時候的他,不可思議的英俊。

  想起自己任性的行為,郝蔓荻就覺得後悔,並且深深渴望能再次投入他的擁抱之中,跟他懺悔。告訴他,她不是故意要這麼做,只是一時衝動……

  「蔓荻、蔓荻!」

  朋友們東南西北已經扯了一大串,唯獨郝蔓荻一個人神遊,這讓所有圍著她說話的朋友很不滿,直嚷她的名字。

  「啊,什麼?妳們在叫我?」她一時之間還不能回神,眼神呆滯。

  「妳在發什麼呆呀?」朋友抱怨。

  「沒事,只是有點閃神。」郝蔓荻這才完全從對韋皓天的渴望中清醒與朋友應對。

  「妳該不會是懷孕了吧?」大夥兒看她呆呆的,卯起來和她開玩笑。

  「我……」

  「蔓荻哪有可能懷孕,她才和韋皓天結婚多久?不可能的!」

  人家問的是郝蔓荻,搶先回話的卻是何明麗,朋友們都覺得她很怪。

  「明麗,妳幹麼這麼激動?」又不幹她的事。

  「我──」何明麗難以回答。「我只是不喜歡妳們拿這件事來開玩笑,只想保護蔓荻而已。」她臨時找到藉口。

  「妳的立意是很好啦!」朋友懷疑地打量何明麗。「但是妳怎麼知道蔓荻沒有懷孕,說不定她現在的肚子裡面,就有個小baby。」

  「對啊,誰曉得?這種事很難說!」其他朋友附和。

  大家吃吃笑成一團,郝蔓荻只得也跟著笑,只有何明麗的臉色很難看。

  小baby啊!

  郝蔓荻一面笑,一面幻想起自己的肚子裝了個小生命的模樣,並且不排除這個可能性。

  如果是她和韋皓天的孩子,一定會長得很漂亮吧!男的像他,女的是她的翻版,或是綜合起來也不錯,因為父母的長相都很出色嘛!

  郝蔓荻沒頭沒腦開始想像起小baby的模樣,看在何明麗的眼裡更加光火,嫉妒得半死。

  「對了,妳們之中有沒有人認識比較好的鋼琴老師?」說著說著,朋友突然想起。「我堂姊在為她的小女兒尋找鋼琴老師,如果妳們有認識的話就介紹一下吧,薪水不錯呢!」少說也有八、九十元。

  「我會幫妳留意一下。」其中一個朋友道。

  「我也會幫妳留意。」郝蔓荻也隨口應答,沒想到竟有人促挾地接口道。

  「幹麼這麼麻煩找別人?」

  那人開郝蔓荻玩笑。

  「蔓荻的鋼琴就彈得滿好的,乾脆請她去教就好了嘛!何必多此一舉?」

  這是最惡意的玩笑。

  眾所皆知,郝蔓荻是個不折不扣的千金大小姐,彈鋼琴只是為了興趣,或說身為一個名門淑女最基本的教養,哪可能去領別人的薪水,當別人的鋼琴老師?

  大家都是名門出身,都知道這個建議不可行,卻故意當著她的面提出來,擺明瞭是嘲笑她家道中落,不得不買賣婚姻的窘境,真的非常惡毒。

  郝蔓荻當場僵住,俏臉不再帶著笑意,臉色變得十分難看,何明麗連忙打圓場。

  「去去去,這個玩笑不好笑,我們換點別的。」

  然後大家才又東聊西扯,最後郝蔓荻聽不下去了,決定離席。

  「我身體有點不舒服,妳們慢聊,我先走了。」她隨便找個藉口先離開派對,朋友也不留她。

  「什麼嘛!只是開個小玩笑,就擺出一張臭臉,誰歡迎她來!」開玩笑的朋友抱怨,絲毫不知檢討。

  「不過妳也太過分了,蔓荻什麼身份,妳竟然敢跟她開這種玩笑?」要她去當鋼琴老師。

  「她什麼身份?不就一個過氣的富家千金,為了錢嫁給韋皓天……」

  吱吱喳喳。

  接下來就看見一群女人,用著歹毒的話攻擊郝蔓荻。一半是為了一吐多年來被她踩在腳底下的怨氣,另一半則是因為嫉妒她嫁了韋皓天這個金龜婿,聽說他對她好得不得了,什麼東西都買給她。

  哼,太不公平了!什麼好處都給她一個人佔盡。

  一群女人卯起來道郝蔓荻的長短,這頭的郝蔓荻嘴巴也沒乾淨多少,一樣一個一個點名詛咒。

  那些可惡的女人,給她等著瞧好了,哪天她一定要痛痛快快罵上一回,扳回一城!

  她帶著一肚子不快踏進客廳,意外發現韋皓天早已回來,正在喝酒。

  氣氛頓時變得很尷尬,郝蔓荻原本滿肚子的怨氣很快消失不見,換上濃濃的歉意。

  她想跟韋皓天說對不起,她不該就那樣走掉,可又說不出口,只得硬著頭皮跟他打招呼。

  「你回來了。」她在他身邊的沙發上坐下,他根本不看她。

  沒辦法,她只得動手拿酒瓶想為他倒酒,卻被他一把搶走,一點也不領情。

  郝蔓荻聳聳肩,對他孩子氣的作為不予置評,誰教她犯錯在先,他不理她也是應該的,怪不得他。

  不過,跟韋皓天一樣,郝蔓荻也是不會開口跟對方道歉的人。她被嬌寵慣了,向來只有頤指氣使他人的分,還沒跟人低聲下氣道歉過,這會兒真的不知道如何向韋皓天示好。

  「派對真無聊。」她找不到話題,只好拿派對做為開場白。正巧韋皓天最討厭她那群朋友,於是冷哼。

  「怎麼,不好玩?」他的眼神儘是輕藐。「妳不是最喜歡參加派對?」一回到上海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去參加派對,這會兒倒嫌棄起來。

  「也不是不好玩,只是……」只是她想念他,覺得對他很抱歉,心思根本沒放在派對上,連帶著也無法盡興。

  「哼!」韋皓天打定主意,無論她說什麼,都不原諒她,也不理她,除非她能找出讓他感興趣的話題來,否則別想。

  「唉,說話好難。」這大概是他們兩人唯一的共同點,都不知道怎麼跟對方溝通,郝蔓荻嘆氣。

  「對了,你有沒有認識哪一位比較好的鋼琴老師?我有一個朋友她堂姊要為她的小女兒找鋼琴老師,要我們幫忙推薦。」郝蔓荻實在是已經找不到話題了,才扯到這方面,沒想到竟然就給她扯對。

  「妳朋友的堂姊需要一個鋼琴老師?」韋皓天原本晦暗的眼神,因她這句話而變得光亮,她直覺地點頭。

  「對啊,她剛剛才在派對上要我們幫忙引薦。」而她也因此受了一頓不小的侮辱,至今仍餘恨難消。

  「有限制國籍嗎?」他沉吟了一會兒,思索推薦莉塔娜的可能性。

  「應該沒有吧!」郝蔓荻猜。

  「我想推薦一個俄籍的鋼琴老師,如果可能的話,妳去幫我關照一下,我會好好謝謝妳。」購買更多的珠寶給她。

  「俄籍老師?」郝蔓荻偏頭想了一下。「嗯……其實也不錯,俄籍的鋼琴老師水準一般都很高,我相信我朋友她堂姊應該能夠接受。」

  俄羅斯無論是文化或是藝術,本來就擁有很高成就,若不是十月革命,將沙皇推翻,這些高水準的工匠或音樂家,根本不會有機會進到中國來。

  事實上,他們連一般的貴族千金都彈得一手好琴,水準絲毫不下歐美那些樂手,做為家庭鋼琴老師綽綽有餘,恐怕還委屈她們了呢!

  「好,我會幫你推薦這位俄籍老師。」郝蔓荻壓根兒不曉得韋皓天想推薦的人的來歷,就為了討好他一口先答應下來,果然贏得良好回應。

  韋皓天原本緊繃的臉,這會兒終於放鬆下來,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,郝蔓荻都看傻了,她從沒看過他這麼柔和的表情,真的迷人極了。

  「妳幹麼一直看著我?」反之,韋皓天則尚未忘記她的任性所帶給他的傷害,立刻又回復為原先的冷漠。

  「沒有啊,我哪有一直看著你?根本沒這回事。」對於她被當場逮到,郝蔓荻有些困窘,打死不肯承認。

  韋皓天面帶嘲諷地看她一眼,起身就要外出。

  「你要去哪裡?」郝蔓荻張大眼睛看著他戴帽子的動作,知道他又要出去。

  「去澡堂洗澡,不行嗎?」他斜眼睨她,郝蔓荻一陣臉紅,吶吶地問道。

  「幹麼去澡堂?」她不懂。「家裡的浴缸本身就很大,很舒服啊!為什麼非去澡堂不可……」他們好不容易才坐下來說話……

  「因為我就是想去澡堂,沒什麼特別的理由。」澡堂是除了彈子房以外,他和其他四龍們最常聚會的地方,只要大家有空,都會相約去泡澡。

  「是這樣嗎?」郝蔓荻一點都不信。「你確定你是要去澡堂,而非──」

 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住嘴,打死不願意把「地夢得」三個字說出來,說了他就會知道她在嫉妒。

  「不信的話,妳可以跟來啊!」他故意調侃她,因為澡堂是一個「女賓止步」,她就算想去也去不了的地方。

  「誰要跟你去澡堂?噁心死了!」他明知道她不能跟班,還故意戲弄她,太過分了。

  「那我就沒有辦法了。」韋皓天聳肩,轉身就要走出客廳。

  「等一下!」郝蔓荻叫住韋皓天,想讓他留下來陪她,又不知怎麼開口,表情相當為難。

  「又有什麼事?」他揚高眉毛看郝蔓荻,只見她支支吾吾地硬著頭皮問道。

  「那……宵夜怎麼辦?」他們只要做完愛以後,都會找食物補充體力,所以她這也算求饒。

  「妳自己吃。」韋皓天非常不給她面子地丟下這句話之後,便跨大步出門,吩咐管家備車。

  郝蔓荻只能咬著下唇,煩惱地看著他的背影,擔心他又要去「地夢得」找白俄女郎。

  另一方面,韋皓天則是一個人泡在注滿熱水的大浴池裡,睜大眼睛,仰頭呆看著天花板。

  那……宵夜怎麼辦?

  看著辦。

  韋皓天嘆氣。

  ※※※※

  在郝蔓荻熱心的居中牽線下,莉塔娜順利當上鋼琴老師,教她朋友堂姊的小女兒彈鋼琴。

  當然,她並不曉得韋皓天和莉塔娜的關係,也不知道莉塔娜就是韋皓天常跑「地夢得」的原因,只是覺得她的氣質很好,人又長得非常漂亮,並且彈得一手好琴。

  她天真地把這個想法告訴韋皓天的那天,他們剛好在吃早餐,並且又是吃泡飯,但這並沒有影響到她讚美人的心情。

  「莉塔娜真的長得好漂亮,而且琴也彈得很好,我很喜歡她。」郝蔓荻一坐下來就是說莉塔娜的好話,讓韋皓天頗為驚訝。

  「難得妳也會讚美人。」他將報紙翻開到下一頁,邊瞧了郝蔓荻一眼,只見她噘高嘴。

  「我是說真的嘛!」幹麼那個表情?「我朋友她堂姊也很滿意,直跟我道謝說我為她介紹了這麼一個好老師,還說她的許多朋友見識過莉塔娜的琴藝以後,都指名要她去教她們的女兒彈鋼琴。」到底是名門貴族之後,底子硬是與一般的音樂老師不同,光指法就令人羨慕。

  「那可真是個好消息。」這麼一來,莉塔娜就不怕沒收入,也比較能安心住在他幫她租的房子,對她的自尊也有幫助。

  「是啊,真是個好消息。」郝蔓荻也這麼認為。「不過,她的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,我還滿擔心她的。」雖說俄國人天生皮膚白,不過她也白得太過分,似乎不太有血色。

  郝蔓荻對莉塔娜的關心都寫在臉上,韋皓天見狀不禁挑眉。

  看不出來她的心腸其實還挺好的,看來是他誤會她了。或許她不若他想像中那般無可救藥、那般勢利,還有調教的空間。

  想到她至少還有這個好處,韋皓天不自覺地把眼神放柔,動手將報紙又翻到下一頁,繼續看報。郝蔓荻看他一副沒再打算理她的模樣,覺得很彆扭,渾身都不對勁。

  自從那天以後,他們就一直處於冷戰的狀態……其實,應該說是他跟她冷戰,她根本無意再繼續同他生氣,但他鐵了心不理人,她也沒有辦法。

  說真的,她還真想念他的擁抱。

  郝蔓荻偷偷打量韋皓天一眼,不曉得該如何化解他的怒氣。

  他們從第一次發生關係以來,那方面就一直很能配合。如今突然陷入冷戰,她每天都要獨守空閨,想一想她真的很吃虧,得想辦法改善這種情況才行。

  「我──」她想到改善的方法,只是說不出口。「我很抱歉那天做出那樣的行為。」

  郝蔓荻硬著頭皮低頭認錯,謙卑微弱的語氣,終於引起韋皓天的注意,他不再翻報紙。

  「妳說什麼?」她的聲量雖然不大,但他的確聽見道歉的字眼。

  「我、我在為那天任性離開別墅的事,跟你道歉嘛!」她的臉都紅起來。「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要那麼做,只是覺得、覺得……」她也說不上來。「反正我就是跟你道歉,那天我表現得太過分了,對不起。」

  她大小姐這輩子大概不曾跟人道過歉,說起話來、動起嘴來都像殭屍,卻是韋皓天見過最可愛的時刻。

  「妳真的後悔了?」他的眉毛挑得高高的,似乎不太相信。

  「真的後悔了。」她點點頭,認真的保證。

  「而且真心想道歉?」他又問。

  「嗯。」她又點頭。

  韋皓天將報紙放在一旁,雙眼盯著她。郝蔓荻被瞧得心兒怦怦跳,好怕他又會像前幾次一樣拒絕她的示好,給她碰軟釘子。

  她悄悄地嚥下口水,等待他的反應。韋皓天只是一直注視著她,過了一會兒才說。

  「我很難相信。」表情深奧難懂。

  「我已經很有誠意,你再不相信,我也沒有辦法了。」她大小姐第一次這麼低聲下氣向人道歉,卻被當面丟回來,可以想像她有多氣憤。

  「有一個方法可以證明妳的誠意。」他也不是那麼不通人情,也會大方給她機會。

  「什麼方法?」她根本搞不懂他的意思。

  韋皓天朝她伸出手,暗示她方法很簡單,只要她肯行動,和解不是問題。

  郝蔓荻臉紅心跳地起身,將手交給韋皓天,下一秒鐘她便安安穩穩地坐在韋皓天的大腿上,窩進她日夜思念的胸膛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她說得小小聲,蚊子似的道歉一點也不夠誠意,韋皓天卻不在乎。

  「知道錯就好。」他當然不可能這麼簡單就算數,火熱貼上她的唇也警告她最好小心一點,郝蔓荻恭敬不如從命。

  由於他們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在一起了,吻起來特別瘋狂。韋皓天火力全開,深入她的舌疾如風、狂似火,三兩下便點燃起熊熊烈焰。郝蔓荻倒也不遑多讓,除了全力配合他的索吻之外,還會反過來挑逗韋皓天,才開始接吻不到一分鐘,他們已是氣喘連連,渾身充滿熱氣了。

  郝蔓荻靠在他的胸膛上喘氣,從他突然繃緊的大腿感受到他明顯的慾望,她猜想再過幾秒鐘,他就會將她抱上樓關上房門纏綿。

  結果並沒有,韋皓天並未有任何動作,只是輕撫她的背,吻她的額頭,她頓時覺得這樣也不錯,只要不吵架怎麼樣都好。

  「妳有沒有發現到,這是我們第一次能夠平心靜氣的坐下來說話?」他們兩人不是吵吵鬧鬧,就是上床,唯一的一次談話也以不愉快收場,難得有這麼安靜的時候。

  「是啊,感覺真好。」她也厭倦了老是同他爭執,也想安靜的過日子。

  是啊,感覺真好。

  韋皓天真心希望這樣的氣氛能夠持續到永遠,不要再有什麼風風雨雨,他們真的需要多一些安靜。

  花園中盛開的花朵,似乎也非常贊同他們的想法,頻頻在微風中點頭。他們一起看向花園,一起迎向透過落地窗照射進來的陽光,感覺舒服極了。

  被這前所未有的好氣氛影響,郝蔓荻下意識地用手輕撫肚子,開始猜測裡頭是否有小寶寶,越想越有可能。

  「妳幹麼一直摸肚子,肚子不舒服嗎?」韋皓天注意到她怪異的小動作,頗擔心地問。

  「沒有,我肚子好得很,沒有不舒服。」她輕輕地放開手罵自己傻,八字還沒一撇,自己就胡思亂想起來,被人知道了,肯定笑她。

  「那我就放心了。」確定她沒事,韋皓天又親了一下她的額頭,她瞬間覺得好幸福。

  郝蔓荻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胸膛撒嬌,總覺得這樣才是正常的夫妻生活,如果他們的日子,每天都能像這般寧靜安祥,該有多好。

  「我得去上班了。」

  可惜,她這個嬌撒不了多久,韋皓天就得工作。

  「銀行今天還有個重要的會要開,不能待在家裡頭陪妳,妳要乖乖的吃飯,知道嗎?」不要一大早就顧著梳妝打扮,連飯都不吃。

  「知道,我會乖乖的吃飯。」她非常合作的點頭,多少厭倦了每天一早就開始打扮享樂的日子,也想過得簡單些。

  難得她這麼乖巧,韋皓天又低頭給她一吻算是獎勵她,郝蔓荻當然是照領不誤,畢竟他們已經有整整兩個星期沒有碰對方了。

  韋皓天氣喘吁吁地結束和她的擁吻,若不是今天的會議太重要,其他的四龍都會到齊,他還真想取消會議待在家裡,關他個三天三夜都不出門。

  「我走了。」他放開郝蔓荻起身,郝蔓荻本想跟過去送他出門,卻被他擋下來,柔聲警告道。

  「坐下來吃飯,我不用妳送。」既是關心,也是不放心,就怕她不肯乖乖聽話。

  郝蔓荻這回很合作,難得氣氛這麼好,她才不想惹他生氣呢!況且她肚子真的也餓了。

  韋皓天見她真的又坐下來吃早餐,才放心地戴上帽子出門,讓她安安靜靜地吃飯。

  郝蔓荻拿起筷子隨意挾了一點醬菜放入嘴巴裡咀嚼,第一次覺得醬菜其實還滿好吃的,跟泡飯很配,難怪這麼多人愛吃醬菜,並發展成各種口味,確實有它的好處。

  也許是她今天的心情實在太好了,平日看不順眼的東西,今兒個在她眼裡倒成了寶,越嚼越有味道。

  就在她想偶爾吃吃泡飯也不錯的當頭,客廳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,吸引她的注意力。

  「小姐,太太正在吃早飯,請妳不要隨便闖進飯廳!」

  騷動的源頭,是姆媽和不知道哪一家的小姐,兩人正在起爭執。

  「她在飯廳是吧?讓開!」

  來人又是搜、又是闖地正愁找不到郝蔓荻,聽姆媽這麼一說──可給她逮到了,絕對要找她算帳。

  「妳不能隨便闖進去呀,小姐!小姐!」姆媽攔不住來人,只得讓她成功闖關進入飯廳,那時郝蔓荻的筷子還拿在手上,根本來不及放下。

  「曉裴,妳怎麼來了?」而且還吵吵鬧鬧的,不像個大小姐。

  施曉裴皺起臉打量郝蔓荻手上的筷子,覺得她才不像大小姐,竟然吃起泡飯來。

  「果然嫁了個出身不好的丈夫,水準也會開始低落,妳看看自己是什麼樣子?」沒上妝,也沒換衣服,手裡還拿著筷子,像什麼話。

  「我是什麼樣子不用妳管,妳到底來我家幹麼?」是,她是沒化妝,沒穿上漂亮的衣服還吃泡飯,但那關她什麼事?

  「我才懶得管妳。」施曉裴冷哼。「我只覺得奇怪,以前妳不是口口聲聲說最討厭泡飯,現在倒吃得津津有味。」要洋化嘛!就要洋化個徹底,說一套、做一套,算什麼?

  「妳一大早上我家,該不會是專程來看我吃泡飯的吧?」不期然被逮到大啖泡飯,郝蔓荻既尷尬又火大,口氣轉趨強硬。

  「我沒那個閒功夫。」恰巧對方的火氣也不小。「我是來問妳,妳為什麼介紹個妓女給我,是故意害我出糗嗎?」

  「我什麼時候介紹妓女給妳?」這是最嚴重的指控,郝蔓荻怎麼也不相信朋友竟然會如此誣賴她,激動得臉都紅起來。

  「妳不知道莉塔娜是妓女嗎?」施曉裴提出證據。「妳居然還敢要我推薦給我堂姊?」鬧了個天大的笑話。

  「莉塔娜是妓女?」郝蔓荻愣住。「這怎麼可能,妳是不是哪裡搞錯了?」

  「我哪裡搞錯?!」施曉裴氣得全身發抖,激動不下於她。「我告訴妳我哪裡搞錯!我不該聽信妳的話,相信她是什麼落難的伯爵千金,將她推薦給我堂姊,擔任我小侄女的鋼琴老師,結果證明她只是一個妓女!」

  「她的鋼琴彈得那麼好,不可能是妓女!」郝蔓荻打死不信施曉裴的話,讓她更加火大。

  「琴彈得好的白俄妓女,上海比比皆是。」施曉裴殘忍的點破事實。「『地夢得』妳應該聽說過吧?她就是在那裡上班!」

  「『地夢得』?」聽見這三個字,郝蔓荻的臉迅速刷白,口氣不再那麼肯定。

  「對!」施曉裴氣憤的回道。「她是那裡的大紅牌,十天以前才離開『地夢得』,擔任我堂姊女兒的鋼琴老師。妳知道當我知道這件事情時有多尷尬嗎?更別提我堂姊還當場受到朋友的侮辱,差點氣得不跟我說話!」

 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,昨天莉塔娜依照約定的時間到施曉裴堂姊家教她的女兒彈琴,正巧遇見施曉裴堂姊的友人來訪,於是她堂姊就關上琴室的門,請朋友到客廳喝茶聊天。

  只是她堂姊的動作不夠快,朋友的丈夫隨意看了一眼,就認出莉塔娜的真實身份,並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施曉裴的堂姊。

  施曉裴的堂姊大怒,認為莉塔娜一個妓女,怎麼可以踏進她家、教她的女兒彈鋼琴?於是當場就找來幫忙引薦的施曉裴將她臭罵一頓。莫名其妙挨罵的施曉裴心有不甘,隔天早上──也就是今天一早,立刻跑來找郝蔓荻算帳,要她給個公道。

  但郝蔓荻哪給得起公道?她自己也被蒙在鼓裡,以為莉塔娜只是個普通的落難貴族,誰知道她居然在「地夢得」工作過,而且還是個大紅牌!

  「妳說,妳要怎麼對我交代?」施曉裴氣不過,直嚷嚷。「妳居然捅了這麼一個大樓子要我收拾,我怎麼收拾得起?」

  上流社會最重視的就是面子和名譽,如今這兩樣都蒙上汙點,郝蔓荻就算有天大的面子,也負不起這個責任。

  「我──我很抱歉。」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害她出糗,她也是被害人。

  「光道歉有什麼用?我被妳害死了啦!」施曉裴氣得跳腳,不過郝蔓荻也沒辦法,因為她比她更生氣。

  她丈夫明知莉塔娜的來歷,卻沒有告訴她,還要她幫忙引薦當鋼琴老師,究竟有何居心?

  「對不起,曉裴,請妳先回去,我有事要出門。」她要去銀行找韋皓天問個清楚,看他有什麼打算,為何幹這種事?

  「啊?」施曉裴跳腳。「事情都已經演變成這樣了,妳還要出門?」有沒有良心?

  「不好意思,曉裴。」郝蔓荻邊說邊跑出飯廳。「這件事真的很重要,我一定要走。」不能留下來聽她抱怨。

  「蔓荻、蔓荻!」結果施曉裴也是白走一趟,郝蔓荻根本無法給她交代。

  她不但無法給她交代,還要去找韋皓天給她交代,看他怎麼解釋!

  郝蔓荻匆匆換上衣服、化好妝,便奪門而出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52 AM


第十三章


  位於「聚南商業儲蓄銀行」二樓的公事房內,五龍們正眉頭深鎖,低頭研究桌上的資料。

  讓他們眉頭深鎖的原因,不是財務報表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,事實上那些數字好得很,他們的投資都得到了極高的報酬。真正讓他們感到頭痛的,是財務報表旁邊那份名單,那才是大大有問題。

  「看來吳建華這次是卯足了勁,非要跟你爭華董這個寶座不可。」傅爾宣用指關節敲敲桌上的白紙黑字,上面寫了一長串名字,都是吳建華最近拜訪過的企業界人士。

  「而且他的勝算不小,上海所有老一輩的有力人士他都找齊了,相當不簡單。」藍慕唐也跟著拿起名單觀看,乖乖,足足有二十幾位重量級人士,皓天怎麼跟人家比啊?

  「感覺起來就像老一輩的實業家,大戰新生代的後輩,非把我們這些剛冒出頭的新秀摘掉不可。」有夠狠的,傅爾宣差點吹口哨。

  「沒辦法,他們也感受到我們的威脅,總要做點事自力救濟。」到底上海也不是那麼好混的地方,稍不注意,便會翻船,誰都不想莫名其妙陣亡。

  「海澤,你的看法呢?」辛海澤算是他們之中最少話,但眼光最準的人。

  「我會說這場仗不好打,看看名單的內容就知道,根本是全面宣戰。」新一代的青年企業家們公推韋皓天為代表,老一輩的實業家們,則以吳會長為首迎戰,看哪一方能夠拿下華董的寶座,哪一方就佔優勢。

  「我注意到這份名單之中,有個特別有趣的名字。」商維鈞淡淡地提醒韋皓天,他的臉都拉下來。

  郝文強,就是這個有趣的名字引起大家的興趣,不巧他正是韋皓天的岳父。

  「我相信他不會臨陣倒戈。」郝文強的銀行還掌握在他手裡,況且郝文強的手上也沒剩半張股票,起不了什麼作用。

  「要我就沒有你的信心。」商維鈞推翻韋皓天的猜測。「不要忘了,他不是心甘情願將女兒嫁給你,對你也還存有怨恨。」

  「維鈞說得對,是該小心。」藍慕唐附議,「你先前故意將消息洩漏給小報,害銀行被擠兌那筆帳,他不會輕易放過。」

  「況且他還因此不得不將女兒嫁給你,依他的個性,更是不可能忘記,定會找機會報復。」

  儘管他們一致認為,郝蔓荻不值得韋皓天付出這麼大心力,但既然是他自己的選擇,他們當然全力支持韋皓天,給他當靠山。

  「這不是什麼好消息,我認為應該多觀察一下郝文強的動靜。」省得陰溝裡翻船。

  「海澤說得對,狗急了都會跳牆,誰知道郝文強那隻老狐狸心裡在想些什麼?多防範一點準沒錯。」

  大家都認為不可小看郝文強這個人,雖然現在看起來沒什麼威脅,但畢竟在上海立足已久,難保不會搞鬼。

  「維鈞,你調得出人手來幫我嗎?」像這種只能玩暗的,不能來明的遊戲,只有商維鈞最拿手,所有人都要拜託他。

  「應該沒問題。」商維鈞允諾。「頂多我請疾風來幫你。」

  葉疾風是商老爺子在世時收的另一個義子,收養的時間和韋皓天差不多,都是在十幾歲的時候,被商老爺子帶在身邊。他和商維鈞、韋皓天三個人的感情好得像是親兄弟,年齡也相仿,只比韋皓天小一歲,是商維鈞得力的助手。

  「那就麻煩你了。」韋皓天拍拍商維鈞的肩膀,謝謝他。

  商維鈞微微挑高濃眉,暗示韋皓天他們所有人的麻煩,哪一次不是靠他解決?用不著矯情。

  有個黑幫大哥的朋友,就有這點好處。大夥兒心照不宣的笑一笑,繼續低頭研究名單,不料──

  「韋皓天,你給我解釋清楚──」

  大夥兒才剛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名單上,郝蔓荻即像個復仇女神,不敲門便闖進公事房,所有人同時愣住。

  這愣住的人並且包含了郝蔓荻,她沒想到他們竟然全部聚集在一起開會。

  於是現場的氣氛頓時變得很尷尬,顯然沒有人預料到她會臨時闖進來,破壞他們的會議。

  「我們還是先走好了,改天再找時間開會。」藍慕唐是他們之中最機靈的,首先提議。

  商維鈞則是大皺眉頭,他最不喜歡談論重要事情的時候被打擾,郝大小姐又犯了他的大忌。

  大家默默的把桌面上的資料,全掃進皮革制的公事包裡,一個接一個走出公事房。

  和她擦身而過的時候,商維鈞特別瞄了她一眼,輕淡卻警告意味濃厚的眼神,教郝蔓荻不寒而慄。

  韋皓天始終繃著一張臉,坐在皮椅之中冷眼打量這一切,認為她活該。

  「妳又在鬧什麼?」好不容易他們之間才比較緩和,開始有說有笑,她又突然翻臉,演出大鬧公事房的戲碼。

  「我才沒有鬧呢!」她怎麼曉得他們五個人全都在此?她又不是故意鬧場。「我只是希望你把莉塔娜的事情解釋清楚,別讓我被人批得不清不白。」枉做了個替死鬼。

  「莉塔娜?」韋皓天愣了一下。「她怎麼了?」最近她的臉色很不好,該不會頭疼的毛病又發作了吧!

  「她很好,是我有問題。」郝蔓荻瞇眼,總算察覺到他們不尋常的關係。

  「妳有什麼問題?」吃好的穿好的,又不必出門工作,誰能比她幸福?

  「當然有問題!」郝蔓荻氣憤的回道。「你知不知道我快被你害死了,你還在這裡說風涼話!」

  「我什麼時候害妳?」韋皓天不曉得她一大早發什麼瘋,郝蔓荻很樂意讓他知道。

  「你為什麼沒告訴我,莉塔娜是『地夢得』的妓女?」這就是讓她發狂的原因。「你不但沒告訴我莉塔娜的真實身份,還讓我把她介紹給曉裴的堂姊當鋼琴老師,她知道這件事以後,一早就上門來找我算帳,罵我害她丟臉!」

  紙包不住火,莉塔娜曾在「地夢得」工作這件事終究浮上檯面,再也瞞不住。

  「妳就是為了這件事,特地跑來打擾我們的會議?」可惡,才不過短短十天,就露餡了,怎麼會這麼快?

  「這件事還不嚴重嗎?」郝蔓荻無法置信的看著他,不明白他怎麼能如此冷漠。

  「我把一個妓女,錯當成高貴的伯爵千金介紹給名門世家當鋼琴老師,並且害他們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,你居然還有心情指責我打擾你們的會議?」到底誰比較離譜?

  「莉塔娜確實是位伯爵千金,只是不幸被她父親賣到妓院而已。」韋皓天還是堅持他沒有做錯,這氣壞了郝蔓荻。

  「我不管她是不是被賣掉,但她曾經待過『地夢得』是不爭的事實,就算她是伯爵千金也一樣,是個骯髒的妓女。」郝蔓荻非但不能體會莉塔娜的困境,反而用強烈的字眼形容莉塔娜,只見韋皓天臉色一沉。

  「妳居然敢說莉塔娜骯髒?」他絕不許任何人污蔑他的朋友,就算是郝蔓荻也一樣。

  「本來就是。」郝蔓荻打死不承認自己用詞不當。「她是個妓女,那還不髒嗎?」況且他刻意隱瞞她的身份,本來就有錯在先,憑什麼對她生氣?

  「如果莉塔娜是個骯髒的妓女,妳也好不了多少,甚至比她還差。」他承認刻意隱瞞是不對,但她也說得太過分了。

  「什麼?」郝蔓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居然這樣說她?

  「妳好像忘了妳也是被父親賣掉的可憐蟲,只是妳運氣好,賣得比較好的價錢而已,其實本質都一樣。」他冷笑道。

  「韋皓天!」

  「妳跟妳那群朋友,全部是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傢夥,自以為自己高人一等,其實什麼都不是。」只是一群仗勢欺人的敗類。

  「妳看不起莉塔娜,但在我心中,她要比妳高貴許多,也更像名門千金。妳既不懂得體貼,也不懂得同情,更沒有絲毫內涵,和她完全不能相比。」莉塔娜或許是個妓女,但她自尊心強,也懂得體恤他人,比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更具大家閨秀的風範,她們連她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!

  「既然我這麼差勁,你幹麼還要娶我?」郝蔓荻被說得有些難堪,也搞不清他真正的心意,他明明不計代價非要娶她。

  「這就是我愚蠢的地方。」他承認自己傻,做了錯誤的選擇。「當初我不該沒做好市場調查就亂投資,現在才來後悔莫及。」

  換句話說,他非常後悔和她結婚,甚至把她比喻成錯誤投資。最可惡的是,他竟然把她說得連一個妓女都不如。

  「我恨你,韋皓天,我永遠不會原諒你!」郝蔓荻這回真的遭受到強大打擊,眼淚嘩啦啦地奪眶而出,眼底裝滿了對他的怨恨。

  「蔓荻!」韋皓天出聲喊郝蔓荻,但她完全聽不下去,耳朵裡一直迴盪著他說的話──她比不上莉塔娜。

  郝蔓荻帶著恨意離開韋皓天的公事房,韋皓天的眼睛裡面同樣裝滿了恨意,恨自己為什麼要對她說那些話,傷害他最愛的寶貝。

  「……可惡!」他把桌上所有檔統統掃到地上,卻依舊掃不掉他心中的挫折感。

  「……可惡!」他明明就很愛她,明明就很珍惜她,可是每當他們一發生衝突,就會忍不住彼此互相傷害,究竟是為什麼?

  沉重的答案,讓他不敢坦然面對,只得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撿起來,一張一張放好。

  他本想繼續工作,但煩躁的心情,使得他手上那支萬年筆怎麼也握不住,乾脆合上筆蓋,將萬年筆放進西裝上方的口袋,起身走到門口打開門。

  「小盛,通知司機備車。」他吩咐一直站在門外待命的男秘書,決定出去走走,放鬆一下心情。

  「好的,董事長,我馬上去通知司機。」男秘書十分盡責地為韋皓天打點一切。十分鐘後,韋皓天便已經坐上車,馳騁在上海的街頭了。

  「老闆,我們要去哪裡?」司機追隨韋皓天已有多年,經手的車也是一輛換過一輛,目前這輛Rolls-Royce Phantom Two是最豪華的。

  「隨便,到處走走。」

  問題是韋皓天的車子越換越豪華,心靈卻越來越空虛。彷彿他所擁有的一切都不再迷人般失去動力,這點教司機很是擔心,他從來不曾看過韋皓天如此頹廢沒力氣。

  少了韋皓天的指示,司機只得開著車隨便逛,在行經蘇州河沿岸的時候,韋皓天卻突然由後座下令,說了聲:「到藥水弄去。」

  這讓司機非常驚訝,因為韋皓天不曉得已經幾年沒去過那個地方,基本上,他痛恨那個地方。

  「是的,老闆,我立刻掉頭。」司機使勁兒旋轉方向盤,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,轉進蘇州河南岸。

  韋皓天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的風景慢慢改變,由原本的風光明媚,轉變為破落,接著就看見一個又一個的草棚和滾地龍,在擁擠的土地上蔓延開來,形成一個廣大的棚戶區。

  「老闆,我認為車子最好不要開進去比較好,省得麻煩。」司機建議韋皓天最好就在中途下車,不要讓車子進棚戶區去。

  韋皓天一句話都沒說地用力打開車門,獨自走向前。待韋皓天下車以後,司機趕緊將車子掉頭,開到他認為安全的地方去,獨自一個人坐在車子裡面等韋皓天。

  司機之所以會這麼緊張,不是沒有原因的。畢竟棚戶區內龍蛇混雜,誰也說不准什麼時候會冒出個狠角色,跑出來搶錢。

  但韋皓天卻不怕,因為這是他出生的地方。

  對,他就是出生在這藥水弄棚戶區──大上海最骯髒、最貧窮的地區之一。這個地方沒有設備齊全的公寓,也比不上狹小熱鬧的弄堂,只有簡陋的草棚,和用幾根毛竹以火烤成弓形插入泥土當成支架,再蓋上蘆席搭成的「滾地龍」,就是這個地區的全部景色。

  穿著光亮的皮鞋,韋皓天一步一步地走向前,小時候的影子也跟著一一浮現。

  他彷彿能看見光著腳的少年,和成長後的他擦身而過,一面跑,一面大聲嘶吼:「總有一天,我要離開這個地方!」當時他的表情充滿了憎恨,如今儘是疲憊。

  就和上海大部分的棚戶區一樣,藥水弄棚戶區也是連條鋪砌的道路都沒有,當然也不會有任何市政設備。整個棚戶區,觸目皆是垃圾堆、臭水溝,一年到頭散發出刺鼻的臭氣。

  住在這裡的居民,終年飲水都來自蘇州河,並且未經任何過濾,也沒有自來水。入夜以後沒有一盞電燈,如果不想像瞎子一樣摸黑,就得各憑本事,想辦法弄到煤油燈或是蠟燭。

  倘若不小心推倒煤油燈或蠟燭,唯一方法是馬上撲滅,因為這兒的棚屋都是草做的,稍有不慎就會起火燃燒,一燒就是幾十戶、上百戶,像條火龍似綿延數百公尺,甚至數公里,場面非常可怕。

  兩手插進西裝褲袋,眺望破落汙穢的棚戶區,韋皓天的內心五味雜陳,所有屬於過去的回憶都從細細的縫裡頭冒出來,教他想攔也攔不住。

  從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,他的人生就被陰暗的草棚籠罩,終日見不到陽光。比人還要矮的「滾地龍」,是一種沒有窗、僅僅掛著草簾當門,矮得必須彎下腰才能進得去的窩棚,卻是他們一家大小的棲身之地。

  他父親因為窩棚裡沒有窗,透不進陽光,所以給他取了「皓天」這個名字,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擺脫這個陰暗不見天日的地方,迎向燦爛的陽光,找到自己的藍天。

  而他也確實做到了,在多年後的今天。

  眼睛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,那在他心中隱身多年的鬼魅,這個時候終於能夠擺脫束縛,帶韋皓天回到從前。

  透過記憶的引導,他看到一臉憂愁的父親,數著寥寥無幾的銅板,怨嘆無論他拉了多久的車,載了多少客人,都賺不到一餐溫飽,他們永遠都在挨餓。

  不過,在此同時,他亦看見他的母親摟著他和妹妹,柔聲地安慰飢腸轆轆的他們,並且唱歌給他們兄妹聽。

  過去的影子,又一次回到他眼前與現在的時空重疊。

  韋皓天彷彿看見了童年時的自己,和妹妹圍繞著他母親玩捉迷藏,他母親大聲喊:「不要鬧了!」的情景,那樣的溫馨,使得韋皓天不自覺地往前跨一步,想要觸摸過去的影像,但影像卻在這個時候消失不見了,彷彿它從未出現。

  ……

  他笑了笑,搖搖頭,用手摀住眼睛,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?

  他向來最討厭這些回憶,最痛恨這個地方,可是他卻命令司機往這個方向走,莫非是瘋了不成?

  韋皓天決定離開這個地方,讓心中的鬼魅再度回到陰暗的牢籠,於是他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,打算徹底擺脫掉過去的陰影,永遠不再想起。

  只可惜,他失敗了。

  當他即將離開棚戶區之際,和他擦身而過的小熱昏,又一次阻擋了他的腳步,使他不知不覺地停下來。

  只見那推著羊角獨輪車的老藝人,車上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梨膏糖,一手推車,另一手拉起皮老虎手風琴,隨口編了首曲子叫賣:

  「小把戲吃了我的梨膏糖,小雀子尿尿有一丈里個長;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,十七八歲就能找個有情郎;老婆婆吃了我的梨膏糖,臉上皺紋掉個淨蕩光;老伯伯吃了我的梨膏糖,包你提神壯陽還能娶二房;嗚呀嗚哩哐呀,嗚呀嗚哩哐。」

  老藝人略帶葷腥的唱腔,既熱鬧、又有趣,不多久,果然便引來群眾看熱鬧。

  「看,小熱昏又來了。」

  在上海,只要是推車賣梨膏糖、唱滑稽的這一行都叫「小熱昏」,是這行的代名詞。

  「噯,各位大哥大姊小哥小嫂,也給咱買幾枝梨膏糖捧個人場,我保證咱賣的梨膏糖一定好,買了絕對不吃虧。」小熱昏見圍觀的人多了,趕緊把握機會向人們推銷他的梨膏糖,大聲吹噓他賣的梨膏糖有多麼好。

  「娘,您也給我買一枝梨膏糖,好不好?我想要吃。」

  圍觀的人群中,有不少是年紀只有七、八歲的小孩,見糖就想吃。

  「乖,小青。娘沒帶錢,下回買,哦?」聽起來就像騙小孩的說詞,小女孩果然不上當。

  「娘騙人。」小女孩卯起來哭。「您口袋裡明明就有銅板,就是不願買枝梨膏糖給小青吃。」

  「娘沒騙妳,這錢是要留下來買菜的,不能隨便亂花。」

  「我不管。」小女孩哇哇大哭。「小青要吃梨膏糖,我要吃梨膏糖!」

  接下來就看見婦人牽起小女孩的手叫她不要哭,她帶她去買梨膏糖,小女孩這才破涕為笑。

  韋皓天見狀僵住了,此情此景,讓他不禁又回想起少年時的情景,那個時候,他妹妹也是纏著他要買梨膏糖,為了一枝糖哭鬧不已。

  哥,我要吃梨膏搪,我要吃梨膏搪啦!

  他很想買給她吃,但他口袋裡面沒有半個銅板,於是只好騙她。

  等哥以後賺大錢,買一整車的梨膏糖給妳。

  他是這麼說的。

  等到那個時候,我早已經嘴饞死了,我現在就要吃糖。

  他妹妹硬是不上當,於是他只得繼續說謊。

  不會的,很快的。哥很快就能發大財,買一整車的糖給妳。

  我不要!我現在就要吃糖,哥,你買給我啦!買給我……

  最後,他終究沒有買糖給他妹妹吃,不是他不願意,而是真的買不起。

  看著那位小女孩興高采烈地吃著買來的梨膏糖,韋皓天的眼眶濕潤,雙手發抖,第一次發現,原來遺忘是如此困難。

  哥,我要吃梨膏糖……

  真的很困難……

  我要吃梨膏糖……

  好難……好難啊!

  ※※※※

  自從莉塔娜的真實身份曝光了以後,不消說,韋皓天和郝蔓荻又陷入冷戰,兩人分房而睡。

  坦白說,韋皓天也習慣了。俗話說熟能生巧,雖不是出於自願,但他的自尊由不得他拉下臉來去跟郝蔓荻道歉,只得就這麼耗著。

  這天,他到位於石庫門的住所探望莉塔娜,怕她受不了被拒絕的打擊而影響她的身體,所以特別前去探視。

  石庫門這間房是韋皓天特別為莉塔娜租的,幾年前才蓋好,是新式弄堂。他原本想為莉塔娜找更好一點的地方,但莉塔娜怕房租太貴,又喜歡弄堂居民間的人情味,韋皓天也就順她的意,以他的名義承租下來,供她使用。

  石庫門是上海這個城市的特色,鱗次櫛比,一幢挨一幢、一家挨一家的獨立建築,用密密麻麻的小通道連結。

  從高空俯看,就像是人身體裡面的動脈,盤根交錯,卻有著巧妙的秩序,分佈在上海的各個角落,緊緊連繫著上海人的生活。

  莉塔娜的租屋,就位於這些小動脈的其中一條分支。租屋週遭的環境不算太差,但也不算太好,只能算是中等,但她個人相當滿意,韋皓天也不好再說什麼。

  他走到她的租屋,用力敲門,三十秒鐘後門便被打開。

  「怎麼是你,皓天?」莉塔娜有些驚訝敲門的人竟是韋皓天,但還是幫他開門。

  就如同韋皓天所擔心的,莉塔娜的臉色不太好,蒼白得跟個鬼一樣。

  「我來看妳。」韋皓天摘下帽子進入莉塔娜的住所。屋子雖小,倒也五臟俱全,舉凡廚房、浴室、衛生間樣樣不缺,比舊式的弄堂好多了。

  「幹麼這麼費心。」莉塔娜不贊同的說道。

  「你應該關心你的太太,我聽說你們為了我的事又吵架了,真的是很對不起。」他們好不容易才和好,卻又為了她的事鬧僵,讓她覺得很過意不去。

  「不關妳的事,反正我們一天到晚吵架,早已經習慣了。」韋皓天苦澀的自嘲,多少有點自責的成分,更少這件事他錯在先,他不該刻意隱瞞她。

  「但是我覺得你太太其實還滿可愛的,你應該好好珍惜她。」別再老是跟她吵架。

  莉塔娜勸韋皓天。

  「妳說誰可愛,蔓荻?」韋皓天以為他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,她居然說他的太太可愛,笑死人了。

  「你這麼說不公平,皓天。」莉塔娜搖頭,認為他不夠厚道。「蔓荻確實是很任性、很驕縱沒有錯。但是她一旦真心喜歡一個人,可是會全心付出,為他拚命的。」

  就拿這次的事來說好了,這回要不是郝蔓荻拚命居中協調,她也做不成鋼琴老師,況且她還到處幫她介紹朋友、找門路,盡可能地給她協助,她很感激郝蔓荻。

  「那也要她心情好。」他並不若莉塔娜想像中那樣對郝蔓荻一無所知,還是多少瞭解一些的。

  「但是她的心情一直不好,可能是因為被迫嫁給我的關係,對我幾乎沒有好臉色。」思及此,他的臉又暗淡下來。

  「問題是你也沒有給她好臉色,皓天,這是相對的,你不能只怪她。」莉塔娜不愧是最瞭解韋皓天的紅粉知己,不必他全盤托出,就看穿他的心結──沒有辦法坦然面對自己對郝蔓荻的感情。

  韋皓天找不到話反駁莉塔娜,他無法坦然面對郝蔓荻是事實,他甚至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,是個可悲的傢夥。

  「我一定是得了失心瘋,才會對她這麼執著。」想到自己對待郝蔓荻的種種行徑,他不由得又自嘲起來。

  「這就是愛情──」莉塔娜原本想勸韋皓天看開點,但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,讓她開不了口,甚至站不住。

  「莉塔娜,妳怎麼了?是不是又頭痛?」韋皓天見她臉色不對勁,連忙向前扶住她,莉塔娜搖搖頭。

  「沒事,我很好──」莉塔娜最後那個「好」字,還沒說完便因劇烈的疼痛而昏厥,倒在韋皓天的懷中。

  「莉塔娜!」韋皓天早就發現她的臉色不對勁,但沒想到她會突然昏倒,打橫抱起莉塔娜,就往門外衝。

  「快去醫院!」他將莉塔娜抱上車後立刻吩咐司機,只見司機把車開得比子彈還快,用不了十分鐘,便趕到廣慈醫院。

  「快幫我找莊為良醫生,快!」韋皓天將莉塔娜抱進醫院,一邊大叫。

  「好……好的,我馬上去請他過來。」醫院裡面的護士都認識韋皓天,他是醫院的主要贊助人之一,每年都捐不少錢。

  位於金神父路上的廣慈醫院,是所教會醫院,裡面有不少傑出的醫生,其中的莊為良醫生不但是位優秀的名醫,也是韋皓天的好朋友,他有什麼病痛都找他。

  「皓天,發生了什麼事?」莊為良一聽見韋皓天抱了個人上醫院,立刻就趕過來。

  「為良,我的朋友昏倒了,你快幫她檢查,看哪裡出了毛病?」韋皓天的心急全表現在臉上,要不是莊為良曾經參加過他的婚禮,會以為病床上的女子才是他老婆,而非郝蔓荻。

  「你別急,我會好好幫她檢查,你先冷靜下來,別給我壓力。」昏倒的原因很多,大部分是貧血,一般的女人都有這毛病。

  「但是她時常鬧頭痛,我怕會有其他問題。」韋皓天多少理解一些醫學常識,不過莉塔娜的狀況似乎不太一樣,要更嚴重。

  「我會仔細看看。」莊為良還是不覺得情況有韋皓天說得那麼嚴重,直到他發現莉塔娜身上那些已褪色的斑點,他才發現情況不對。

  這是?

  糟了!

  「密斯李,快將這位病人送到隔離房去,還有,立刻幫她抽血!」猛然拉起被單蓋住莉塔娜,莊為良衝出病房對走廊上的護士大吼。

  「怎麼了,為良?有什麼不對嗎?」韋皓天也發現情況有異,焦急地追問。

  「這我還不能確定,皓天。」莊為良一邊指示護士們行動,一邊回答韋皓天的問題。

  「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,極有可能是梅毒,只是不知道第幾期而已。」所以要先隔離,免得傳染給其他人。

  「梅毒?」韋皓天愣住。

  「沒錯。」莊為良點頭。「依我看,很可能是末期。雖然末期傳染性不高,但為了安全起見,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,你也回去──皓天?」

  莊為良嘮嘮叨叨了好一陣子,才發現韋皓天根本沒在聽,呆得跟個木頭人一樣,完全說不出話。

  「不用擔心,我會請密斯李幫你抽血檢查,應該不會那麼倒楣中標才對。」莊為良誤以為韋皓天是在為自己擔心,但他根本不在乎那些,也懶得跟好友解釋他和莉塔娜從來沒有過肉體關係,他只是……太驚訝了。

  「你確定嗎?」韋皓天無論如何都不相信老天會如此對待莉塔娜,好希望是好友弄錯。

  「還要再經過精密一點的檢查才知道,目前只是猜測。」莊為良沉重地拍拍韋皓天的肩膀安慰他。

  「但很有可能是,對吧?」韋皓天比誰都瞭解莊為良的判斷不會出錯,只是無法接受,他不要莉塔娜死。

  莊為良不說話,根據他的推測,毒素有可能已經侵蝕到莉塔娜的腦神經,她才會痛到昏倒。

  「你先回去吧,皓天,有什麼結果我再通知你。」莊為良趕韋皓天回去,省得留在醫院裡面難過。

  「但是──」他擔心莉塔娜……

  「別忘了你已經是個有妻室的人了。」莊為良規勸韋皓天。「就算你再怎麼擔心,或跟妻子再怎麼不和,都要顧及她的顏面,別讓她難做人。」

  看來他跟郝蔓荻不和的消息,已經傳遍整個上海,活脫脫就是一場鬧劇。

  「我知道了。」韋皓天疲倦地回道。「那麼我先回去,莉塔娜就拜託你了。」

  「放心,我一定會盡力。」這是醫生的天職,不必他交代,他也會去做。

  韋皓天微微牽動一下嘴角,算是道謝,隨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去。

  接下來幾天,他天天都去醫院探望莉塔娜,焦急地等待檢驗報告。

  最後報告出來了,血液呈現陽性反應,證實莉塔娜的確得到了第三期梅毒。梅毒的毒素並且已經擴散到她的腦細胞,再活不超過半年,這嚴重地打擊了韋皓天,讓他陷入茫然的狀態。

  莊為良依舊只能拍拍韋皓天的肩膀,告訴他:他很遺憾。

  韋皓天根本答不出話,只能呆呆的看著病床上的莉塔娜,如此不知道過了多久……

  「你為什麼一直坐在那裡發呆?」

  他居然呆坐到莉塔娜醒來都不知道,可見他有多茫然、多不知所措。

  「妳醒了。」他強迫自己回神。「我只是在想事情。」沒什麼……

  「想什麼事?」莉塔娜淒楚的微笑。「想我還能活多久嗎?」

  「莉塔娜……」韋皓天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,驚訝地張嘴。

  「我都知道了,皓天,你不用再瞞我。」她笑笑。「事實上,我應該跟你道歉,我早知道自己得了末期梅毒,卻沒有勇氣告訴你,害你為我這麼操心。」真的很謝謝他。

  「妳是什麼時候知道的?」他居然一直都沒有發現。

  「大概一個月前。」她答道。「我因為一直鬧頭疼,便上醫院抽血檢查,醫生告訴我得了末期梅毒,活不了多久,我才答應你離開『地夢得』。」

  原來,她會這麼爽快答應離開妓院是為了這個原因,她早知道自己不久人世。

  「你生氣了嗎,皓天,氣我騙了你?」莉塔娜有些遲疑地呼喚韋皓天,他搖搖頭。

  「我不氣妳,我氣我自己,竟然救不了妳。」他擁有人人稱羨的財富,卻連最知心的朋友都救不了,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

  「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,皓天,這樣就夠了。」幫她找房子,又幫她找工作,更別提幫她還錢。

  「不夠,當然不夠。」韋皓天搖頭,痛恨自己的無能。「我能幫妳的居然只是些有形的東西,真正需要的卻幫不了妳。」

  她需要的是他的愛,他卻只能給她關心,但對於莉塔娜來說,已是相當滿足。

  她本該在一九一七年發生的十月革命死去,但老天爺讓她逃過死神的追殺,硬是活了下來。

  只是,她也不知道上天這個安排對不對?她常想,如果人生過得像她這麼苦,那麼還不如不要活。然而,一旦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存活,卻又開始珍惜活在世間的日子,真的是很矛盾。

  「剩下來的日子我不想住醫院,我想回到租屋。」不過,既然這是老天的安排,她也沒什麼怨言,只求自己能安靜度過餘生。

  「不行!」韋皓天一口否決。「妳的情況不能獨自一個人生活,一定要有人在身旁照料才行。」

  「我就是不想住院,我想安靜地走完我的人生,你懂嗎?」她這輩子,幾乎都是在顛沛流離的情況下度過,她不想連最後的日子,都不能自己選擇,她要有尊嚴的過。

  「莉塔娜……」他不是不瞭解她的想法,但是情況真的……

  「拜託你,皓天。」她懇求他。「就聽我的吧,我真的不想住在醫院。」

  人生百態,世間炎涼,她已經看得夠久,也經歷得夠多了。如今的她只想安安靜靜走完最後一程,請讓她完成心願。

  「……我知道了,我會尊重妳的意思。」他妥協了,敗給她不可侵犯的尊嚴。

  「不過妳也要答應我,要搬到更理想的環境去住,身邊也要有個看護隨時照顧妳,不然我絕對不會幫妳辦理出院。」他威脅她。

  「我答應你。」她真的很感激韋皓天,沒有他的關心照顧,至今她仍在「地夢得」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,哪能擁有這般短暫的幸福?

  不在乎天長地久,只在乎曾經擁有。

  人的一生,能夠擁有一個像他一樣的朋友,也就夠了。

  真的,也就夠了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52 AM


第十四章
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

  正當韋皓天為了莉塔娜的事情奔波,到處拜託人找治療梅毒的新藥之際,郝蔓荻也沒閒著,同樣搭乘著出租汽車,穿梭在上海各條主要街道上,不要命似地參加宴會。

  「蔓荻,妳今天來得好早,有錢少奶奶的生活真好!」

  大家每見她一回,一定損她一回,笑她閒著沒事做,連丈夫都不陪。

  郝蔓荻麻痺地笑笑,對於這些嘲笑漸漸沒有感覺。起初她還會生氣,暗罵她的朋友怎麼可以這樣對她,但仔細想想,連自己的丈夫都不跟她講話了,朋友的幽默雖然尖酸,但總比冰冷的眼神好,韋皓天就是這麼看她。

  他們現在可真的是「相敬如冰」了。

  兩個人幾乎不交談,也不見面。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刻意躲著她,但她知道自己故意不和他碰面,省得兩個人又吵架。為了躲他,她故意在他上班以後才下樓,倘若出外遊玩,一定早早回去,早早上床睡覺。若是不小心延誤了,就乾脆玩到三更半夜,所有人都睡著為止,她才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家。

  總之,她就是不想跟韋皓天見面,而韋皓天似乎也很忙,壓根兒沒空理她,這樣的生活過了將近兩個月,時序都由夏天轉變為秋天、即將進入冬季了。他們夫妻的關係,卻仍不見任何改善,甚至有越來越糟的趨勢。

  有時候郝蔓荻都懷疑韋皓天為什麼不乾脆跟她離婚?反正他也沒有碰她的意思,不如跟她離婚,讓彼此都自由算了,她也不必像現在一樣,過著無意義的生活。

  「才沒有妳們想像中那麼好呢!日子過得怪無聊的。」她表面笑呵呵,其實內心在滴血,她也不想再繼續這樣過日子啊……

  「這倒也是。」朋友之中有人回應。「要是我的丈夫老是三天兩頭地往情婦的家中跑,我也會覺得悶,而且會悶到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呢!妳們說是不是?」呵呵呵。

  「情婦?」郝蔓荻沒漏聽這兩個字,總覺得這話是針對她而來的。

  「是啊!」本來就是針對她,別懷疑,「妳不知道妳丈夫在外面養了個情婦嗎,蔓荻?」

  朋友的表情既惡意、又同情,還有更多的幸災樂禍。

  「而且幾乎天天往那邊跑,大家都看見了呢!」朋友對其他人擠眉弄眼,要大家給個回應,陸潔雯果然立刻接嘴。

  「莎莉說得對,我們真的都看見韋皓天──呃,妳丈夫在『靜安別墅』附近進進出出。」

  「靜安別墅?」郝蔓荻愣住,有這種事?

  「是啊!」陸潔雯點頭。「為了證實我們沒有看錯,我還特地問了一下住在那兒的朋友,她說沒錯,妳丈夫確實在那附近租了一套房,養了個白俄女人。不單是這樣哦!妳丈夫還特地給她找來好幾個僕人,像個有錢太太一樣服侍她。而且還天天往那兒跑,去的次數之頻繁,連我朋友都看不下去,直說怎麼會有當人家丈夫的,老是往情婦那兒去,那他的太太怎麼辦──」

  陸潔雯咕噥了大半天,這才發現自己好像太多話了,連忙住嘴,沒再說下去。

  郝蔓荻的臉早已刷白了,心也在滴血。

  靜安別墅是這兩、三年才陸續建造的新式里弄,為一連排獨立的三層磚房,住在那裡的人多是一些中產階級人士,或是高級知識份子,這連她這個出國五年的人都知道,可見多有名氣。

  很顯然的,她們口中的「白俄女人」,就是指莉塔娜。

  她丈夫不但帶她離開「地夢得」、幫她找工作,現在更進一步養起她來。這不稀奇,她不明白的是,既然他這麼喜歡莉塔娜,為什麼不乾脆娶莉塔娜?還非要使盡一切手段,將自己娶到手不可,究竟是為什麼?

  「蔓荻!蔓荻!」

  朋友在旁邊呼喚郝蔓荻,她卻已經聽不見,整個人沉浸在漫無止盡的痛苦之中,痛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。

  「糟糕,她該不會是嚇呆了吧?」

  一群愛鬧、愛損人的劣友,這時候才發現情況不妙。蔓荻好像真的很意外她丈夫在外頭養情婦,但這其實沒什麼。她們的父親在外頭多少也都養了一、兩個情婦,有錢一些的,養了三個都不止,韋皓天並不是特例。

  「蔓荻,妳不妨看開點兒,反正──」

  「我早就知道了。」

  就在朋友卯起來準備好好勸她的時候,郝蔓荻卻突然變得活潑,嚇得朋友們個個張大嘴巴。

  「啊?」蔓荻在說什麼?

  「我早就知道皓天在外面養情婦的事,所以並不意外。」她微笑解釋,朋友們不敢置信地大喊。

  「蔓荻!」

  「妳們幹麼這麼驚訝?」郝蔓荻裝出一個不在意的表情,倒過來嘲笑她們。「而且我還知道妳們說的這個情婦是誰,就是前陣子害我鬧笑話的莉塔娜,對不對?」

  確實是莉塔娜,這也是接下來她們想要跟郝蔓荻報告的,不過她既然已經知道,她們也不必多事,反正大家心照不宣。

  「其實,我們早已經說好各玩各的。」郝蔓荻聳肩。「所以,他要怎麼養情婦是他的事,跟我沒有關係。」

  她特意表現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,精湛的演技,讓大家誤以為她真的不在乎,所有人都佩服她的胸襟。

  「妳真的無所謂?」不會吧!她爸爸不過在外頭養了個小他二十歲的情婦,她媽媽就尋死尋活,非得讓他們分開不可,蔓荻居然這麼大方?

  「當然無所謂。」郝蔓荻笑得異常燦爛。「反正大家都知道,我是為了拯救我爹地的銀行,不得已才嫁給韋皓天的,幹麼要在乎他有沒有在外頭養情婦,自尋煩惱?」

  這倒也是,蔓荻本來就是一個相當自我的人,絕不會沒事找事做,搬石頭砸自己的腳,這麼說也有道理。

  「但是妳不會覺得可惜嗎,蔓荻?」有人不相信,提出疑問。「韋皓天的身價可是很高的哦!」

  一票女人終於承認。

  「我聽說,有不少女人主動投懷送抱,他都沒興趣。妳就這麼放手,就不怕他被其他女人搶去,到時連太太的位子都坐不穩,可就糟了。」

  「那不是正好?」郝蔓荻聳肩。「反正我對他也沒興趣,頂多就離婚,大家各走各的,每個人都開心。」郝蔓荻比誰都清楚韋皓天的魅力,但就是死鴨子嘴硬,不肯承認其實她也喜歡韋皓天,只得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。

  「蔓荻,妳真是太瀟灑了,要我就做不到。」陸潔雯嘆氣。「像他這麼出色的男人要去哪裡找?我聽說他最近又要競選工部局的華董,一旦讓他選上,妳就是華董夫人,這樣妳也能放。」太厲害了。

  「皓天要競選華董?」她怎麼都沒有聽說?

  郝蔓荻又一次愣住。

  「這是秘密。」陸潔雯裝出一臉神秘的表情,小聲告訴郝蔓荻。「那天吳建華會長來我家拜訪我爸爸,兩人正談起這件事情的時候,剛好被我不小心聽到,其他人都還不曉得呢!」

  本來大家都不曉得,只是被陸潔雯這麼一宣揚,恐怕現在全上海的人都明白了,可見謠言的力量有多大,郝蔓荻就是其中的受害者。

  「總之,現在妳和韋皓天已經決定互不相干,是不是這個意思?」其他人對華董選拔沒什麼興趣,反而對郝蔓荻和韋皓天的關係比較好奇,頻頻追問郝蔓荻。

  「呃……是啊,就是這個意思。」話既然都已經說出口,郝蔓荻不得已只好點頭。

  「那太好了!」陸潔雯不曉得跟人家湊什麼熱鬧,竟比當事人還興奮。「這麼一來,喬治又有希望,我得趕快去告訴他才行!」

  什麼玩樂都比不上立刻去傳遞這個消息重要,陸潔雯二話不說離開派對,趕著去拜訪喬治。

  「我也要去跟我哥報告這個消息,不能讓喬治一個人獨佔鰲頭!」說著說著莎莉也趕緊走人,去告訴她那愛慕郝蔓荻已久的二表哥,讓他來追她。

  「我也去說!」

  「我也先失陪了!」

  一票女人,正事不幹,道人長短倒很有興趣,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跑去通知各人的堂哥、表哥或是朋友,散播他們夫妻倆決定各玩各的訊息。

  「蔓荻,這樣好嗎?」唯獨留下來的何明麗有不同意見。「韋皓天不會生氣?」

  「我……我管他會不會生氣,反正在外頭養情婦的人又不是我,我只是把實情講出來罷了!」郝蔓荻其實只是一時口快,只是一時氣不過,才會說出「各玩各的」這句話,誰曉得大家把它當真,還爭先恐後到處放送?

  不過,這樣也好。

  這麼一來,她就能放心玩了,也不必再擔心他會不會突然出現將她帶走,反正他現在也忙得很,也不會有空理她。

  「可是蔓荻──」

  「我先回去了,明麗。」只是嘴上雖然這麼說,郝蔓荻內心其實很在意,也傷得不輕。

  「大家都走掉了,再留下來也沒什麼意思,妳也快回去吧!」郝蔓荻隨口交代幾句,便轉身離開派對,因此未見到何明麗竊喜的表情,她簡直快樂透了。

  太好了,他們終於翻臉,她有機會了!

  何明麗思索著該如何介入他們夫妻之間,先行回家的郝蔓荻則是越想越生氣,怎麼都無法冷靜下來。

  她氣呼呼地在房間裡面走來走去,不明白韋皓天怎麼能如此侮辱她,當著所有人的面養情婦?

  沒錯,舉凡成功的企業家,多多少少都會在外頭沾點葷,跑跑舞廳或是酒店,但公然養情婦?未免也太大膽了吧!他多少也該顧慮一下她的感受,怎可以完全無視於她的存在?太過分了!

  「老爺,您今天回來得好早。」

  從客廳傳來的模糊聲音,提醒郝蔓荻她的丈夫回來了,她最好立刻停止生氣。

  「我回來換衣服,等一下馬上又要出去,你叫司機別把車開走,在門口候著。」

 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,顯示韋皓天正往樓上移動,郝蔓荻除了心跳加速之外,還有濃濃的恨意,心頭那把火自然也就越燒越旺。

  韋皓天不知道郝蔓荻在家,就算知道也不在乎,他們兩人的關係已經降至冰點,不可能再壞了。

  他匆匆打開房門,將身上的髒衣服脫下來,從衣櫥裡拿出一件乾淨的襯衫準備換上,才剛穿好一隻袖子,中間那扇門就被用力打開,郝蔓荻接著闖入。

  「你怎麼可以──」郝蔓荻沒想到他正在換衣服,眼睛和嘴巴都張得老大,直直地盯著他瞧。

  韋皓天帶著嘲弄的眼光打量她的反應,郝蔓荻這才想到把身子轉過去,不自在的開口。

  「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天啊!他們已經多久沒溫存了?她都記不得了。

  「說什麼?」他穿上另一隻袖子,開始扣扣子。「如果妳是想告訴我妳有多恨我,那就免了,我已經聽過太多次,早就膩了。」

  「我不是要說這個。」郝蔓荻控制不住臉紅,每次他們吵架她幾乎都這麼說,他也越來越不在乎。

  「那是要說什麼?」他扣好襯衫的扣子,拿起西裝外套就要走人。「我趕著出門,妳有什麼話就快說。」不要浪費他的時間。

  「你這麼急著出門,是因為莉塔娜,怕她不等你?」郝蔓荻尖銳地說出她的疑問,韋皓天果然立刻停下腳步,轉身看著郝蔓荻。

  「妳說什麼?」他的口氣非常陰沉。

  「我都知道了。」郝蔓荻冷笑。「你在靜安別墅那兒租了一套房,還給她請了許多僕人,花大錢供養她,這些我統統知道。」不要想瞞她。

  「誰告訴妳的?」韋皓天瞇眼,猜想八成又是她那一票損友。

  「一堆人。」她抬高下巴的回道,眼裡裝滿了對他的控訴。「你在外面養情婦的事,已經傳遞整個社交界。我是無所謂,但是能不能請你收斂一點,不要做得這麼明顯?我還想做人,不要讓我丟臉。」

  「說來說去,妳還是只關心自己的面子能不能掛得住。」人家是怕丈夫會一去不回頭,她卻只要他做得漂亮,其他的無所謂,真是令他大開眼界。

  「那當然。」她的下巴依然抬得高高的,不讓他看到她眼底的傷害。「不然你以為我真的會在乎你和誰交往?我根本不在乎!」

  「是啊,妳當然不會在乎。」韋皓天也把姿態擺得很高,不讓她知道這句話有多傷他。「反正妳要的只是我的錢,別的女人算什麼,對不對?」

  他早知道她不在乎他有沒有其他女人,不在乎他有沒有回來過夜,只是一旦她真正說出口,卻比想像還痛上一百倍,他的心痛得都在發疼了。

  「對,我只要你的錢,剩下的什麼都不在乎!」同樣地,她受夠了他老是用這個藉口攻擊她,當初她的確是因為錢才下嫁,但是他們之間應該還有別的,他卻連提都不提。

  「既然如此,妳就不該像個吃醋的妻子,用不悅的口氣質詢我,妳應該快快樂樂地祝福我玩得愉快才對!」

  「我是誠心誠意祝福你和莉塔娜好好交往,但請你不要那麼高調,留一點面子給我,我只想跟你說這個!」

  說到最後,兩人幾乎是用吼的。尤其是韋皓天,作夢也沒想到郝蔓荻居然會說出要他跟莉塔娜好好交往的話,讓他傷心透頂。

  「妳放心,我會跟莉塔娜好好交往,也會保持低調,這樣總可以了吧!」他已經死心,她根本不在乎他,一切都只是他癡人說夢而已,她完全無所謂。

  「那最好。」然而,他錯了!郝蔓荻很在乎他,在乎到連自己都驚訝的地步,可就和韋皓天一樣,她也不知怎麼表達,又死愛面子,兩人因此僵著。

  兩人的關係發展至此,對彼此都是一種痛苦,但他們卻沒有人有勇氣跨出第一步向對方表白,只得任由情況越來越糟。

  ※※※※

  郝蔓荻和韋皓天持續冷戰,社交圈卻掀起一場熱騰騰的大戰,幾乎所有男人都在覬覦郝蔓荻。

  她過人的美貌,高挑卻玲瓏有致的身材,都是讓男人瘋狂的原因。但最刺激的,莫過於她已婚的身份。那會使他們產生一種偷情的快感,因此每一個男人莫不卯足了勁兒,用力追求郝蔓荻。

  反正她早已宣佈,她和韋皓天各玩各的,誰也管不到誰。那就表示,他們即便吞了她,也不必負責。天底下哪有比這更好的事?當然是猛追了。

  周旋在這些成天巴結她、討好她的男人堆之中,郝蔓荻不是傻瓜,當然也明白他們的意圖,但仍忍不住自暴自棄。

  我會跟莉塔娜好好交往。

  她總忘不了,韋皓天說這話時認真的模樣。看來他是真的很愛莉塔娜,在他心中,她連人家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,是個用錢買來的小角色。

  她是個小角色,小角色……

  「來,蔓荻,喝酒。」

  喬治慇勤的送上一杯烈酒,在這群圍繞著她打轉的公子哥裡面,他算是追得最勤的,行為也最大膽。

  「好啊,喝再多我都不怕,乾杯!」郝蔓荻接過酒,大方地一仰而盡,果然博得滿堂彩。

  啪啪啪!「蔓荻,妳真厲害……」

  在場的男人圍著郝蔓荻打鬧,一旁的女伴再也看不下去,紛紛搖頭。

  「蔓荻又開始了,真是。」喝得跟個醉鬼一樣,哪像個淑女?

  「每天都跟那些男人鬼混,要是被韋皓天知道了,肯定饒不了她,一定會好好打她一頓。」

  「他們不是說好各玩各的,妳忘了?」

  「對哦,我真的忘了呢!」呵呵。「不愧是留法的,思想真先進,法國那套女權至上的理論全數搬了回來。妳們看她那張嘴臉,一副高高在上,完全玩瘋了的樣子,跟法國酒吧裡面的吧女像不像?」

  「真的很像。」

  「就是嘛!蔓荻真不像話……」

  郝蔓荻在派對中跟喬治大玩調情遊戲,看得週遭的人都搖頭。同一時間,韋皓天也在銀行二樓的公事房內,抱頭苦思。

  「越靠近華董選拔,吳建華的小動作也就越多,簡直就是八爪章魚嘛!」一會兒朝洋人董事下手,一會兒又攏絡華界的官員,搞得他們累死了。

  「你還真會形容,慕唐。」傅爾宣附議,「要我看,吳建華不只是八爪章魚,還是隻蜈蚣。聽說就連法租界的一些商人,都一面倒向吳建華,勢力幾乎囊括整個上海。」

  「但是我們也不是沒有勝算,年輕一輩的企業家都挺皓天。況且這是公共租界的選舉,跟法租界及華界都扯不上邊。就算吳建華再有辦法,也不能隻手遮天。」放心好了。

  「說是這麼說,但畢竟都住在上海,人親不如土親,別忘了吳建華可是道地的上海仕紳。」

  說到底,還是皓天的出身害了他。雖然隨著時代的演進,門第觀念不若以往來得深刻,但還是有它的著力點,不然皓天就不會如此緊張。

  「這個時候,千萬不能出毛病,否則就完了。」商維鈞突然淡淡冒出一句,韋皓天一聽就知道有問題,眼光銳利地轉向商維鈞。

  「維鈞,你打聽到什麼消息嗎?」是不是吳建華又……

  「跟吳建華無關,但是跟你太太有關。」商維鈞知道韋皓天在想什麼,但很可惜不是對手出問題,而是他自己的枕邊人。

  「蔓荻?」韋皓天愣了一下。「她又闖了什麼禍?」

  「沒闖禍,只是玩得很瘋。」商維鈞皺眉。「我的手下每天都有新消息傳進來,說她幾乎天天泡舞會,玩得非常盡興。」

  「她每天都泡舞會,這早已不是什麼新聞。」韋皓天苦澀的說,似乎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。

  「問題是她身邊現在到處圍了一堆人,而且全都是一些素行不良的公子哥兒,你太太也認為無所謂,照樣玩得高興。」以前她再怎麼愛玩,都還有節制,現在卻完全放開,好像什麼事都不在乎似地自暴自棄。

  「有這種事?」韋皓天聞言臉色大變,商維鈞更進一步提醒韋皓天。

  「她還到處放話說你們已經講好各玩各的,所以那些公子哥兒才敢這麼放心的追求你太太,這件事已經在社交圈廣為流傳。」畢竟危險遊戲人人愛玩,特別是對那些放縱成性的公子哥兒最具吸引力,所以大家才會卯足了勁兒投入。

  「蔓荻居然這麼說?」說他們各玩各的。

  「已經很久了。」藍慕唐接口。「我老早就聽到一些風聲,但總斟酌著該怎麼告訴你,你最近一直忙著處理莉塔娜的事情,所以就……」

  大家都明白他和莉塔娜之間的感情,說是朋友,但又不完全是那麼一回事,皓天對她的關心,已經遠遠超過一般普通朋友。

  只是愛情有分等級,還分先後。皓天的心已經被郝蔓荻佔滿了,只有一小小塊空地可以容納莉塔娜,所以他才會對她那麼虧欠。

  「我認為這不僅僅是你太太單方面的過錯,皓天,你也有錯。」他們都不喜歡郝蔓荻,但在這件事情上頭,他們一致認為韋皓天的做法失當,需要檢討。

  「我們都明白你關心莉塔娜,想在她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之前,盡可能地陪她,但你也要考慮到你太太,她是不是受得了?」不能一意孤行。

  「況且你又不善於表達感情,你們再這樣搞下去,佳偶也會變成怨偶──」

  「若是無法下定決心你到底愛誰,不如趕快放手,讓她自由,也好過這樣耗著。」

  「維鈞!」

  最後這一句,是由商維鈞說出口,大家都很驚訝,尤其是韋皓天。

  「你明知道我愛的人是誰。」一想到要放棄郝蔓荻,他的拳頭就握得好緊,幾乎無法呼吸。

  「但依我看你的表現不是如此,反倒比較像愛莉塔娜。」就這件事情,他必須站出來說句公道話,也順便點醒韋皓天,不能再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。

  「你要我怎麼做?」韋皓天明白商維鈞是為他好,只是手段比較殘忍。

  「做你身為一個丈夫該做的事。」商維鈞回道。「這件事再不好好處理,別說是華董,你恐怕還會淪為社交界的笑柄,到時候就難收拾了。」

  上海是個凡事講求面子的地方,一旦丟了面子,就什麼事都不必談,屆時吳建華也會不戰而勝。

  「……我明白了,蔓荻現在人在哪裡?」韋皓天決定接受商維鈞的建議,把郝蔓荻帶回家,省得繼續留在外面丟臉。

  「如果手下給的情報沒有錯,應該是在宋喬治家,聽說他們最近走得很近。」

  宋喬治早就對郝蔓荻很有意思,要不是皓天的手腳太快,說不定郝蔓荻老早嫁給他,大家也不必痛苦。

  「我立刻去帶她回家。」韋皓天僵硬地站起來,匆匆拿起帽子戴上。大家默默地看他走出公事房,直到聽見車子的引擎聲,才鬆了一口氣。

  「希望他們能從此和好。」藍慕唐總是如此樂觀。

  「我看很難。」商維鈞比誰都瞭解韋皓天,他只是知道自己做錯,不見得會認錯,他們兩人,還有得磨。

  四龍們都不看好韋皓天和郝蔓荻的婚姻,這不能怪他們,因為就連郝蔓荻自己也不看好,才會喝得醉醺醺,藉由酒精麻醉自己。

  「蔓荻、蔓荻!」

  她不知道喝了多少酒,醉到什麼東西都看不清楚,只聽見有人在叫她。

  「嗯……嗯?」她勉力睜開眼睛,看見是喬治,眼睛又立刻閉上,總覺得好想吐。

  「妳喝醉了。」喬治拍拍她的臉頰,探測她酒醉的程度,她根本已經神智不清。

  「是啊……我醉了……」她很想吐,但吐不出來。酒精像是隻迷路的羔羊,在她體內到處亂闖,一會兒闖到胃裡,一會兒又闖進腦子,教她難過死了。

  「我看妳醉得連話都說不清,乾脆我扶妳上樓歇著,等妳好一點再送妳回家。」喬治話說得體貼,其實心裡頭存在著一個很壞的心眼。他打算趁著扶郝蔓荻上樓休息的機會,將她拐上床,徹底品嚐她的滋味。

  「我不要回家……」她根本沒聽到他前面說的話,只聽見「回家」兩個字,便開始哭鬧。

  「好,別回家,我們上樓休息。」喬治求之不得,他等這個機會少說也有七、八年,怎麼可以輕易放過?

  「唔……好,上樓休息。」郝蔓荻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,真的要跟喬治上樓,喬治簡直快樂呆了。

  他等了七年,終於給他等到今天,怎麼不教他欣喜若狂?

  他原本是打算娶她的,反正她的家世也不錯,人又長得絕美,個性雖然任性了一點,只要好好調教,還是能成為一名出色的妻子。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,他才剛盤算著如何求婚,誰料到韋皓天竟在中途殺出來,硬是將她給搶去,害他白打了好幾年算盤,氣得他差點吐血。

  「小心一點兒,蔓荻。樓梯在這裡,我們慢慢走。」只不過,老天爺還是肯幫他的,他雖然娶不到郝蔓荻,卻能得到她的身體,也算公平。

  想到馬上就能在郝蔓荻曼妙的軀體上,留下自己的印記,喬治就忍不住加快腳步,想趁著大家不注意的時候,將郝蔓荻帶上樓。

  「你想將蔓荻帶到哪裡去?」

  問題是他的運氣不夠好,他才扶著郝蔓荻到達樓梯口,韋皓天冰冷的聲音隨即由他們背後傳來,喬治顫抖地回頭。

  「蔓荻她……她喝醉了……」他用力吞下口水,極害怕面對韋皓天。

  「所以你就能把她帶到樓上去?別忘了她是我的妻子!」韋皓天的口氣冰冷,眼神並充滿了殺氣,教人不寒而慄。

  「我以為、我以為……」老天,他不會當場殺他吧?「我是說、我──」

  「讓開。」

  韋皓天根本懶得理會喬治這個膽小鬼,單手推開喬治,就能讓他跌個狗吃屎,像個陀螺一樣倒下去。

  「咚!」喬治跌倒在階梯上,韋皓天看都不看一眼,只管接過郝蔓荻柔軟的身體,並且因此聞到一股濃濃的酒臭味,她已經喝得爛醉。

  「我們回家。」他摟過她的肩膀,就要帶她離開派對,郝蔓荻還在酒醉。

  「誰……誰呀?」敢在她面前提到「家」這個字,難道不知道她最恨這個字眼嗎?好大膽。

  「走,回家。」韋皓天盡可能控制脾氣,不當眾發作,天曉得他們鬧的笑話已經夠多了,不需要再添一樁。

  「哦,我當是誰呀?」努力睜開眼睛,郝蔓荻總算認出韋皓天。「原來是我偉大的丈夫來了,你還認得我啊?」

  她笑得夠燦爛,語氣夠嘲諷,韋皓天的拳頭握得夠緊。

  「回家。」他掐緊她的手臂,痛得她都叫起來,一直嚷嚷著。

  「我不要回家!」她痛恨那個地方。

  「走!」他由不得她任性,硬是將她拖離開宋喬治家,結果又鬧了一次笑話。

  「我不要回家!我不要……」

  他將吵鬧不已的郝蔓荻塞進後座,跟著坐上車。本想好好修理她一頓,才發現她早已經睡著,眼角還泛著淚光。

  瞬間他的怒氣完全消失不見,心裡只剩對她滿滿的愛。

  他撫摸她冰雪一樣的容顏,心中同時浮現出少年時候的影子,影子中的少年是那麼渴望得到那個漂亮的洋娃娃,發誓總有一天一定會親手撫摸她的臉,感受她的觸感,看是否如想像中的那麼棒?

  結果他摸到了,觸感也比想像中來得更好,可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珍惜這尊漂亮的洋娃娃。

  若是無法下定決心你到底愛誰,不如趕快放手,讓她自由。

  他愛郝蔓荻,毫無疑問。

  只是這份愛,對他們兩個人來說,也許都太沉重,都教他們不知所措。

  靜靜看著窗外,快速從他面前飛過的街景是最好的答案──他們都迷失在這繁華的大上海,等待救贖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53 AM


第十五章


  「逸園跑狗場」內萬頭攢動。

  場內的群眾,人人手中握著一份賭場出版的「逸園專刊」,上面分析了今日參賽的賽狗,歷次以來的賽績及狀況,不願相信專刊的,則是自己帶來了各種大小報刊及小冊子,分析研究各條賽狗的實力,畢竟這可是關係到口袋裡面的銀元,不能開玩笑。

  「韋董事長,難得看見你帶著夫人出席,歡迎歡迎!」

  週日的下午,狗場照例舉行跑狗比賽。韋皓天帶著郝蔓荻出席,兩人並接受招待,坐在最靠近跑道的貴賓席。能坐上這個位子的,不是洋人高宮,就是巨富商賈,一般賭客還坐不起,只能站在跟他們有一段距離的看臺上,拉長脖子觀望場內賽狗的動態,無法像他們一樣坐在法式絲絨椅子上,悠閒地品嚐咖啡,和鄰桌的朋友閒話家常。

  「謝謝你的招待,吳會長,想必你已經見過蔓荻了。」吳建華一瞧見他們,便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過來跟他們打招呼,韋皓天只得虛偽回應。

  「怎麼可能沒見過?」吳建華笑呵呵。「我可是從小看她長大,蔓荻妳說是不是?」

  吳建華看似親切的招呼,其實帶著濃厚的較勁意味,間接警告韋皓天,他可是個道地的上海仕紳,別想跟他鬥。

  「是啊,吳伯伯。」郝蔓荻同樣笑得燦爛。「我也是從小看您到大,您是我的偶像,可不曉得是不是我出國太久,還是記憶真的出了差錯,怎麼覺得您一下子變老了,害我好失望哦!」

  郝蔓荻故意裝出一個難過的表情,跟吳建華撒嬌,吳建華尷尬地笑了笑,乾咳了兩聲,硬是擠出較輕鬆的話回道。

  「妳都已經長大嫁人,我還能不老?就別為難吳伯伯了。」吳建華邊打量郝蔓荻邊微笑,人家都傳言他們夫妻不和,不曉得是不是真的?

  「這倒也是。」郝蔓荻故意大聲嘆氣。「像我爹地,也是到了該退休的年紀,可總以為自己還年輕力壯,整天跑來跑去,有時想想,我還真替他擔心呢!」

  吳建華本來是想藉由郝蔓荻突顯自己上海仕紳的地位,沒想到卻被她伶牙俐齒,連削帶切地反駁回去,他又不能生氣,白白挨好了好幾刀。

  「是啊!我們都到了該退休的年紀,以後就是年輕人的天下。」說這話時,吳建華瞄了韋皓天一眼,恰巧韋皓天也在看他,只是眼神要來得嘲諷許多。

  「但是上海這個地方,沒有像您這麼偉大的人物罩著也是不行,看來吳伯伯您還要辛苦好幾年呢!」郝蔓荻或許驕縱任性,但是上流社會那一套特有的虛偽,倒是發揮得淋漓盡致,就連吳建華也都快招架不住。

  「好說好說,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很辛苦。」吳建華隨口敷衍,斷定傳言可能有誤。如果他們夫妻真的不和,蔓荻不可能這麼護衛著韋皓天,早給他放冷箭了。

  「吳伯伯,我看見那邊有人在朝您揮手了,您要不要先過去打聲招呼,談妥了再回來?」郝蔓荻嗲聲嗲氣地將吳建華支開,正巧合了他的心意。

  「那麼我就先失陪了,你們慢慢享受。」吳建華說完便轉身離開他們的桌邊,四處跟人寒暄,到處拉攏人支持他競選華董。

  待吳建華走後,郝蔓荻重重吐了一口氣,拿起桌上的咖啡就口。韋皓天帶著有趣的目光打量她,被郝蔓荻發現後,她馬上又把頭轉向另一邊,聲明她還在賭氣。

  「沒想到妳還會幫我。」這就是他覺得有趣的地方。

  郝蔓荻不答話,只是一心喝著她的咖啡,注視距離他們不到兩公尺的蛋形跑道,不理韋皓天。

  話說他們的座位,是全場離跑道最近的位子,場內一有個風吹草動,他們第一個知道,也第一個遭殃。不過到目前為止,跑狗場還沒有發生過任何不幸的意外,到底是人人注目的博弈遊戲,在安全方面,總要多費點心思。

  「今天最受矚目的賽狗是三號,聽說它不但兇猛,爆發力又強,很多人都在它身上下了注。」

  「但是四號的狗兒也不錯,前幾回都跑第二名,這次說不定會冠軍。」

  貴賓席的正後方,傳來賭客們互相討論的聲音,大家都把焦點集中在三號、四號的賽狗上,並押注在它們身上。

  「但是大夥兒都看好三號賽狗,都說它今天最有機會贏得今天的比賽。」

  「那可不一定,四號狗也有很多人下注……」

  大家熱烈討論今天參賽的狗兒,韋皓天倒對參與這類討論完全沒有興趣,今天他會來觀賞跑狗比賽,完全是因為四龍們的建議,他才會出席,不然他壓根兒不想來。

  「不管怎麼樣,還是謝謝妳了。」四龍們建議他最好多帶她出席一些公眾場合,消除他們夫妻不和的謠言,以免對他參選華董造成影響。

  「哼!」郝蔓荻冷哼,她會開口幫他,純粹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丟臉,別會錯意了。

  儘管郝蔓荻非常氣憤韋皓天在外養情婦的行為,但在人前,她依然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,特別當她知道吳建華就是韋皓天的競爭對手,更是火力全開,將上流社會「牽絲攀藤」那一套統統搬出來,加倍奉還給吳建華,間接幫她丈夫報復。

  「比賽快開始了。」對於郝蔓荻的這番好意,韋皓天銘記在心,同時好奇她心裡頭是怎麼想的,真是如她說的那樣,一點都無所謂?

  他們兩個人一直在玩捉迷藏遊戲,你猜我、我猜你,沒人肯講實話。如果他們都喜歡這個遊戲倒還無所謂,問題是他們都倦了,卻又不知道如何走出這座迷宮,只能關在裡面一直徘徊。

  比賽即將開始,馴狗師們一一將今日參賽的賽狗帶出場,引來現場群眾熱烈的歡迎。

  「嘩!」觀眾們又喊又叫,不時歡呼,場面非常熱鬧。

  貴賓席上的郝蔓荻,當然也被跑道上那六條昂首挺背的賽狗吸引,一面拍手,一面注視跑道。

  韋皓天打量郝蔓荻的側臉,幾乎忘了她有多美,她連側面都是那麼美麗,美得令人屏住呼吸。

  「How a beautiful lady!」

  外籍馴狗師似乎也抵擋不住郝蔓荻的美貌,竟當著幾千人的面,走到郝蔓荻面前,拉起她的手背親吻。郝蔓荻雖意外,倒也大方回應微笑以對,引來現場此起彼落的口哨聲。

  「嗶!嗶!」一時之間,現場熱鬧非凡。

  這一幕,成了當天最美的花絮。

  「妳還是這麼受歡迎。」從不事生產的公子哥兒,到外籍馴狗師,沒有一個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。

  「不會啊!」郝蔓荻酸溜溜的回應韋皓天的批評。「還是有人對我無動於衷,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受歡迎。」

  這個無動於衷的人就是他,但只有天曉得他多麼渴望她,多麼希望能修補他們之間的裂痕,卻不知如何著手。

  「蔓荻……」他試著叫她的名字,告訴她:他真的很累,他們能不能不要吵架?他懷念他們手牽手一起散步的日子,雖然那樣的日子非常短暫,卻很甜美。

  「六隻參賽的狗都已經到達定位,準備開始比賽……比賽開始!」

  然而,他的心意始終無法順利傳達給郝蔓荻,他才剛出聲,立刻就被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掩蓋,郝蔓荻什麼也沒聽到,陷入跟幾千人同樣的瘋狂之中。

  「加油,三號!加油!」和現場大部分的賭客一樣,郝蔓荻也是看好三號會跑贏,拚命為三號賽狗加油。

  韋皓天在一旁冷眼旁觀,對這種賭博遊戲一點興趣也沒有。這種比賽表面上看起來很公平,其實陷阱一大堆,跑狗場老闆為了贏錢,經常私底下接受大賭客的賄賂,讓他們中意的狗跑贏大爆冷門,或是利用麻醉藥、興奮劑等非法手段,改變賽狗的奔跑速度,甚至任意操縱引誘賽狗追逐的電兔,來影響輸贏的結果,怎麼算賭客都是輸家,賭客們卻樂此不疲。

  「嘩!」

  六隻追著電兔繞場一周的賽狗,很快就要到達終點。

  賭客們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的情緒,此刻又沸騰起來,爭先恐後地為自己看中的賽狗喊加油。

  三號賽狗就如同大家期盼的,一路都是第一。

  「三號!三號!三號!」

  押三號賽狗胞贏的賭客,這時亦瘋狂地大喊賽狗的背牌號碼,希望它能就這麼一路跑回終點。

  看著越來越朝他們接近的三號賽狗,韋皓天越看越覺得不對勁。它的眼神過於兇猛,嘴角還一直流口水,感覺上不像普通賽狗,應該是被下了藥。

  雖說大會規定禁止餵食賽狗禁藥,但跑狗場是法國人開的,只要和巡捕房打好商量,誰也拿他沒辦法,賭客只能做冤大頭。

  這原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情,問題在於今天的藥量好像給得太多,多到有點不尋常。

  狗兒以飛快的速度通過終點,沒有錯,果然是三號賽狗贏,郝蔓荻押對寶了。

  「好棒!」她雖沒有下注,但還是覺得很高興。這證明瞭她的眼光不錯,懂得選狗,至少比選男人的眼光好多了。

  郝蔓荻雀躍不已地跟著大家拍手,為三號賽狗的精彩表現喝采。按理說狗兒到達終點就會慢慢停下來,奇怪的是,三號賽狗不但沒有停下來,還更往前方衝,最後竟一舉跳過鐵柵欄,朝郝蔓荻的方向撲去。

  「蔓荻!」

  她還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韋皓天龐大的身軀便覆上她的身體,將她連同椅子一起推倒在地。她重重地摔了一跤,抬頭看韋皓天,誰知竟然看見那隻兇猛的賽狗,朝著韋皓天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。

  「皓天!」

  「砰!」

  「啊──」

  同一時間,好幾個不同的聲音響起。有郝蔓荻驚惶失措的呼喊聲,韋皓天抵擋賽狗襲擊的摔地聲,還有觀眾的尖叫聲,全部混在一塊兒。

  「快想辦法把狗兒拉開,快!」

  跑狗場的華人經理,似乎沒有想到賽狗會突然發瘋,一時之間也慌了手腳,不曉得怎麼應付這種場面。

  韋皓天的左手腕雖然被咬出血來,但他的右手還能動,並適時的掐住賽狗的喉嚨。

  他收緊巨掌,勒緊賽狗的喉嚨,強迫它張開嘴巴,狗兒還在掙紮。

  「嗚……」

  「鬆口!」

  韋皓天天生的氣勢,不僅人害怕,就連狗兒也要屈服。跑馬場的華人經理還來不及請獸醫來幫賽狗施打鎮定劑,它就已經主動鬆開嘴巴,匐匍在韋皓天的腳下,韋皓天又成功地馴服一條狗。

  「呼呼!」只是他再強壯,依然抵擋不住疼痛喘氣。

  「皓天!」郝蔓荻紅著眼眶,衝進韋皓天的懷裡,他氣喘吁吁地抱住她。

  不管任何人、事、物,他都能夠馴服,唯獨馴服不了他懷裡的小野貓,真是諷刺。

  「韋先生,您不要緊吧?我已經打電話請醫院派車子過來,送您去醫院治療。」跑狗場的華人經理,沒料到狗場裡的賽狗竟會咬傷最重要的貴賓,急得臉都紅起來。

  「不用了,我想直接回家休息,不想上醫院。」韋皓天拒絕跑狗場華人經理的好意。

  「但是──」

  「你不必擔心,我有家庭醫師。」韋皓天揚手阻止對方再說下去。「我會請我的家庭醫師到我家診斷,你就不必再費心了。」

  他瞭解這類意外對跑狗場的商譽會有多大影響,要知道上海不只「逸園」一家跑狗場,還有「明園」、「申園」兩家跑狗場,競爭可說非常激烈。

  「是,韋先生,真的是非常抱歉。」華人經理拗不過韋皓天的堅持,只得一直陪不是,護送韋皓天和郝蔓荻走出跑狗場。

  一直到車子離去之前,經理都還在鞠躬道歉。郝蔓荻也始終紅著眼眶,緊緊挨在韋皓天身邊,這是他們這些日子以來,最靠近的時刻。

  ※※※※

  「幸虧你的動作快,不然你這隻手就保不住了。」

  韋皓天拒絕上醫院就診,卻找來了全上海最有名的醫生到府服務,也算是夠面子。

  「謝了,為良。」韋皓天面帶微笑地跟好友道謝。「這必須歸功於我過去的經歷,不然還真來不及反應。」

  「算你走運。」莊為良拍拍韋皓天的肩膀,恭喜他沒事。「不過遭狂犬攻擊不同於一般街頭打架,我已經為你打了一支針預防破傷風。記住,下次別再逞強。」

  這次是他運氣好,在賽狗還沒來得及完全咬下去之前,便掐住賽狗的喉嚨,讓它無法使力。萬一要是沒算準,手臂極可能被咬斷變成殘廢,不可能像這次一樣,只留下一道深刻的齒痕。

  「沒辦法,它要咬我太太,我不能不出面阻擋。」就算會殘廢,他也認了,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比得上蔓荻重要,說什麼他都要保護她。

  「總之,好好休息。」莊為良再次拍拍韋皓天的肩膀,意味深長地看了郝蔓荻一眼以後便帶著醫生包離去,將時間留給他們夫妻。

  始終紅著眼眶的郝蔓荻,怎麼也忘不了當時驚險的畫面,和當她看見他被賽狗咬住手臂的感受。

  她以為她會死,以為自己的心臟,會隨著他臉上痛苦的表情扭曲變形,再也無法跳動。她像發了瘋一樣的喊著他的名字,卻也在同一時間瞭解到──她不能沒有他,全心全意的愛他,無論他有沒有在外面養小老婆,她都不會改變心意。

  「蔓荻?」

  她恨自己的無能,婚姻明明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,她才驚覺自己喜歡他,是不是有被虐狂?

  「妳從剛才就一直哭個不停,過來。」韋皓天伸長手要她過去,郝蔓荻卻死也不肯移動一步,不斷譴責自己無能。

  「好吧!」韋皓天認輸。「既然妳不願意過來,那我只好過去──」

  「你不要亂動!」看見他掀開棉被,想逞強下床的舉動,郝蔓荻馬上衝進韋皓天的懷裡,阻止他做傻事。

  韋皓天兩手停在半空中,看著懷裡哭成一團的淚人兒,瞬間覺得就算被狗咬斷手臂也劃得來,更何況他只是受了點輕傷。

  「乖,我沒事,不要再哭了。」他兩手輕撫她的玉背,記不得自己到底已經有多久沒有碰她了,他們一直都在鬥氣。

  「我才沒有哭。」她怎樣都不肯承認。「我只是在喘氣,因為我站得太累了。」從回到家開始,她就不曾坐下來好好休息,一直像顆陀螺一樣地轉來轉去,張羅著給他最好的照顧。

  「好好好,妳太累了,在旁邊等得好辛苦。」對於她體貼的表現,韋皓天也很感動,第一次有當丈夫的滿足感。

  「你才知道──」郝蔓荻原本想再多抱怨一些的,不料她才開口,韋皓天的唇就壓下來,用最美妙的方式叫她住嘴。

  她直覺地張開嘴,回應他強烈的索吻,反應激烈的程度,幾乎跟他一樣。

  他們的舌頭在彼此的口腔裡窺探、摸索,像是要彌補多日來的思念似地不斷地吸吮翻攪。他們甚至忘了醫生的交代,開始互相磨蹭對方的身體,直到郝蔓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傷口,他稍稍畏縮,郝蔓荻才慌張的察覺──

  「不行,你受傷了,要多休息。」她說著說著就要推開他的胸膛下床,卻反過來被他摟得更緊。

  「拜託別在這個時候叫我休息,我會更難受。」氣血逆流而亡。

  「但是你的傷、你的傷……」她害怕的看著他的傷口,上面還留有清晰的齒印和可怕的血跡,全是為了救她而留下的。

  「傷口只是看起來可怕,其實──」韋皓天本來是想說服她,他的傷不若表面上來得嚴重,但又臨時改變主意。

  「對,我受傷了,而且是為了妳才受傷,所以妳要負責。」如果按照原來的計劃,她一定會叫他好好休息,接下來也就別玩了。

  「我要負責?」她吞了吞口水看他的傷口,真的好可怕。

  韋皓天點頭。

  「我要怎麼負責?」她又不是醫生,而且他也已經打了針,應該沒有大礙……

  「我的手受傷了不能動,這次妳必須採取主動,幫我服務。」他從頭到尾,就懷著這個壞心眼,要她也體會被情慾沖昏頭的滋味。

  「你的意思是……」她一臉疑惑地看著韋皓天,只見他點點頭,曖昧的微笑充滿了暗示。

  她立刻羞紅臉,掙紮著要離開他的懷抱,但韋皓天認真的表情,證明瞭他是真的很想要她,再也不想放她走。

  於是她輕輕在他唇上印上一個吻,告訴他,她也不想離去,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始。

  韋皓天馬上給她回應,除了加深他的吻之外,還鼓勵她爬上床鋪,跨坐在他身上,他會一個步驟、一個步驟教她,直到把她完全教會為止。

  郝蔓荻一向就是個好學生,在他的引導之下,她很自然地爬上床,坐上他的大腿,為他解開襯衫。

  她從不知道男人的襯衫是這麼難解,也或許是她太緊張了,一直無法順利將韋皓天的襯衫脫下,連試了好幾次,才勉強成功。

  「別緊張,寶貝。」他吻她的耳垂,要她冷靜下來。「多試幾次就習慣了,我們有的是時間。」

  韋皓天這句話像是一劑最有效的強心針,將郝蔓荻的緊張統統趕不見,她終於比較能夠呼吸。

  她接下來想直接解開他的褲頭,卻被他攔下來,將她的玉手引導到寬胸上。郝蔓荻最初還有一點遲疑,但指尖傳來的堅實觸感,讓她著了迷似地到處摸,他甚至還有腹肌。

  「噢!」不期然碰觸到他的敏感帶,韋皓天呻吟一聲,引發她更多的好奇。

  她趴下身來,對著韋皓天的肚臍吹氣,他似乎很怕人家碰那個地方。

  韋皓天呻吟得更大聲了,他不是害怕,而是敏感,不過她似乎不會區分兩者的不同,一直繞著那個地方玩,最後還用舌頭舔它,韋皓天差點因此而死掉。

  「蔓荻!」他再也受不了這甜蜜的折磨,右手捧起郝蔓荻的頭,便將她的臉拉回到他的眼前,與她熱烈舌吻。

  這一吻吻得既長又深,吻到兩個人幾乎都快岔氣才勉強停下來,喘吁吁地對看。

  郝蔓荻的嘴唇被吻得轉為鮮紅,嬌豔欲滴的模樣,更加引發韋皓天積壓多時的慾望,於是毫不溫柔地將她的蕾絲襯衫從裙腰中抽出來,連同胸罩推到酥胸上方,飢渴地吸吮她的蓓蕾。

  郝蔓荻胸前的蓓蕾,在他的急挑慢捻下昂然挺立,並且綻放和櫻唇同樣鮮紅的花朵。如蜜般香甜的芳液,不經撩撥便如湧泉般源源流出,瞬間浸濕她的底褲。

  她忍不住嬌喘一聲,抗議他的動作太慢,讓她承受這火一般的折磨。韋皓天的大手於是趕緊轉往她的芳谷,隔著底褲輕巧地安撫她的蕊葉,但他的體貼並未達到效果,體內那把熊熊的慾火依然熱烈地燃燒著,迫使他不得不抬高她的粉臀將她的底褲脫下來,直接用長指撫慰她。

  郝蔓荻盈滿了芳液的幽谷,早已等待他用各種方式將它填滿,因此當他長指深入她的小穴的時候,她禁不住叫出來。

  「噢!」她並且不自覺地抬高粉臀,讓他的長指直達她的慾望核心,但這並不容易,因為她的長裙非常礙事,總是有意無意將他卡住,他乾脆解開她的裙釦,將裙子從她的頭部拉掉,她的下身瞬間光溜溜。

  「乾脆連衣服都不要了。」韋皓天接著把她身上的所有衣物都清光,只留下他出門前送給她的鑽石項鏈,那是她此刻全身上下唯一的東西。

  「這麼做,一點都不公平。」她渾身赤裸地跨在他身上,可他身上卻還穿著褲子,就她一個人吃虧。

  「妳要是覺得不公平的話,可以動手幫我脫啊,我不介意。」他親她噘高的嘴提醒她先前的協議,本來就應該由她動手。

  郝蔓荻低頭看著他的褲頭,臉頰自然而然的泛紅,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為男人紓解,表情顯得非常猶豫。

  韋皓天牽起她的小手,暗示他哪裡疼,她被手中那即使隔著一層布料,也可以明顯感受的硬挺嚇著,變得更加猶豫。

  「妳自己答應我的哦,蔓荻。」他勾起一個魅惑的笑容,要她實踐自己的諾言,她只得咬著下唇,將他褲頭的鈕釦一粒一粒解開,釋放他昂然多時的慾望。

  即使已經交歡過無數次,每次當她看見那昂揚挺立的腫脹時,郝蔓荻仍是會感到害怕和新奇,男人和女人真的很不一樣。

  她怯怯地伸手握住他的腫脹,還沒用力,便聽見韋皓天痛苦的呻吟,他似乎很痛。

  「你很不舒服嗎?」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再玩下去,他額頭的青筋都浮出來,全身上下都是細汗,看起來很痛苦。

  「不,別停。」他咬牙要求郝蔓荻千萬別住手,她若真的住手,他才會歸西。

  郝蔓荻不明就裡地看著韋皓天既興奮也痛苦的表情,他好像很喜歡她愛撫他的腫脹,而且她也感覺它越來越大,真是神奇。

  「你等一下哦!」她突然福至心靈,低頭將它含在口中,學起他的動作吸吮舔咬,韋皓天都快瘋了。

  「蔓荻!」他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折磨,忍不住搖頭呻吟,顫聲呼喊她的名字。

  郝蔓荻覺得很好玩,因為通常會呻吟求饒的人都是她,他總是高高在上,要她做出各種難堪的姿勢滿足他的性慾,這次輪到她了。

  基於報復,也基於興奮,郝蔓荻將他的腫脹握在手裡,又是舔又是捏地測試他的極限,他終於發狂。

  「妳這個小惡魔!」他決定奪回主動權,不再讓郝蔓荻任意折磨他,用手提起她的腰,便與她緊緊結合,看誰比較兇悍。

  郝蔓荻正玩得愉快,不期然被奪走玩具,山谷並且突然被他的灼熱填滿,她真的很想抗議,但她實在抽不出空,只得作罷。

  他們做愛向來熱情又猛烈,這次也不例外。尤其他們已經許久未曾上床,做起來更為猛烈,韋皓天的衝刺越快,不過幾分鐘的時間,兩人便渾身汗如雨下,身體一起瘋狂搖擺了。

  雙手扶住韋皓天的肩膀,粉臀不斷地催促他推進。郝蔓荻豐滿的酥胸,在配合他的衝刺時,上下搖晃形成一波波壯觀的乳浪,極為賞心悅目。

  韋皓天兩手緊緊扶住她的玉背,將臉埋在她的豪乳之間,輪流舔她胸前那兩朵蓓蕾。受此鼓勵,郝蔓荻的粉臀越搖越狂,韋皓天必須使盡全力,才能夠留在她的體內,—直到他將種子成功散播到她的體內,她仍處於瘋狂的狀態。

  天啊,好舒服啊!她是不是死了?

  達到高潮的喜悅,讓她不想返回人間,想一輩子在天堂裡面賴著。

  「蔓荻!」韋皓天輕輕拍打郝蔓荻的臉頰,她似乎無法回神。

  「嗯……嗯?」她星眸微張,小嘴也合不攏,證實了還在彌留。

  韋皓天不禁微笑,就算他們吵得再凶,只要一上床,最後一定是這個結果,他們的身體就是這麼合得來。

  「我們不要再吵架了。」每一次吵架,就要冷戰好久,他的身體怎麼受得了?

  「嗯,不要再吵了。」她同意他的話,她也好討厭吵架,傷心又傷身,最重要的是不能上床,害她想死他了。

  兩人甜甜蜜蜜的接吻,郝蔓荻窩在他的懷裡,心想要是能永遠像現在有多好,他們就不必傷神了。

  不過,她也同時明白那只是作夢,莉塔娜還橫亙在他們中間,那是他們兩人之間最大的問題……

  「蔓荻?」

  想到怎麼甩也甩不掉的情敵,郝蔓荻疲倦地閉上眼睛,試著忘記還有這麼一號人物,韋皓天卻選在這個時候呼喚她。

  「嗯?」她微微睜開眼睛,從他異常光亮的眼中看見慾望。

  接下來,就只聽見男女交融喘息的聲音,充斥一室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53 AM


第十六章


  火,熊熊大火。

  宛如怪獸的烈焰,像是死亡前的預告,將那些來不及逃走的人們,一個一個拉進地獄。

  「救命啊!失火了,快來救我!」

  偌大的藥水弄棚戶區,到處充滿了痛苦的哀嚎。只見棚戶區內的草棚和滾地龍,一間接一間被火苗吞噬,從南到北,從西向東,沒有一間能逃過火神的追殺。

  韋皓天呆呆地看著駭人的火海,手中的饅頭像被火吞噬的草棚,一個一個滾落地,他的全家人都在裡面。

  「爹!娘!月兒!」

  他大聲喊叫親人,但現場多得是像他一樣驚慌失措的人群,他們互相推擠,甚至互相踐踏,唯恐逃不出這可怕的火場,教火給吞了。

  「爹!娘!」剛代替父親拉完黃包車的韋皓天,壓根兒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,怎麼他才出去拉了半天的車,回家就看見這一副有如地獄般的景象,活生生在他眼前上演。

  「月兒!」他再呼喚小妹,他妹妹只跟他差了一個字;叫皓月,他都喊她的小名。

  「爹、娘、月兒──」

  「皓天,你還呆在這兒做什麼?還不快走!」幾百公尺外草棚的江大嬸,看見韋皓天一個勁兒地往火場裡頭跑,趕緊將他拉回來,以免莫名其妙的陪葬。

  「江大嬸,這是怎麼回事?」韋皓天兩眼茫然地盯著火場,火還在燃燒,但已經燒往另一個方向,他們目前還算安全。

  「還不是天氣的問題。」江大嬸嘆氣。「今年秋天的氣候特別乾燥,咱們棚戶區的雜草又多,只要一不小心,飄來點火苗什麼的,火就上來了。今天這場火,聽說是從『三十九間』那頭開始燒起的,但真正的原因也沒有人曉得,唉!」

  藥水弄棚戶區,因為環境髒亂,一年到頭都有人得病。他的妹妹就有一次染上瘟疫,差點進了「三十九間」,那是棚戶區專門用來停放死人的地方。

  「那麼江大嬸,我爹娘和月兒呢?妳有瞧見他們嗎?」韋皓天管不得火從什麼地方燒起,他只管他的家人。

  「這……」江大嬸吞吞口水,似乎不知道怎麼開口。「瞧是瞧見了……」只是……

  「他們在哪裡?」韋皓天緊緊抓住江大嬸的肩膀,就怕聽見不幸的消息。

  「他們……」江大嬸看向火場。「他們就在火場裡面,來不及逃出來……」

  「不可能的!」韋皓天打死不相信江大嬸說的。「爹娘和月兒不可能還在裡面,江大嬸妳一定在騙我,對不對?」

  「皓天,你先別衝動,先冷靜下來!」江大嬸反過來抓住韋皓天的手臂,要他面對現實。

  「江大嬸說的都是真的,你全家都在火場裡面,我沒有騙你……」

  「我不相信……我不相信!」他們怎麼可以丟下他一個人,讓他獨自承受悲傷?難道他們不知道,那會使他覺得罪惡,好像他的詛咒應驗了一樣?

  「皓天!」

  「我不相信!我不相信!」他是痛恨這個地方,但他不要以如此悲傷的方式離開此地,他將來長大以後還要光宗耀祖,給他們過好日子。爹娘和月兒怎麼可以如此殘忍,不給他這個機會?怎麼可以?

  「啊──」失去家人的痛苦,使他當場跪下來哀號,握緊拳頭痛哭。

  「嗚……」他的哀傷看似永無止境,他心裡的某一個部分,彷彿也隨著這場無情的大火永遠消失了。

  現在的他一無所有,唯一存在的只有夢想,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,那尊美麗的洋娃娃……

  「……」他不要他的家人死,拜託誰來告訴他這只是一場夢?誰來告訴他……

  「……」這場該死的火為什麼一直燒個不停?難道沒有可以用來滅火的器具?再不然找救火隊來救火也可以,總會有滅火的辦法。

  不要傻了,皓天。

  就在他四處找人求助的時候,住在隔壁的大叔大嬸卻對著他搖頭,無奈的嘆氣。

  不要傻了。

  最後連他的家人都出現,一致帶著哀傷的表情,告訴他不會有人來救火,他們只有死路一條。

  「爹、娘、月兒!」

  韋皓天汗流浹背地從床上爬起來,一時之間,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,以為自己還在藥水弄棚戶區。

  他低頭看著顫抖不已的雙手,上面還留著兩道清楚的凹痕,證明他剛剛確實用力握緊了拳頭。

  「你怎麼了,皓天?」被他吵醒的郝蔓荻,也跟著起身,睡眼惺忪的看著韋皓天。「你幹麼大半夜不睡,突然間大叫,發生了什麼事?」

  「……沒什麼,只是作夢而已。」他深吸一口氣,試著放鬆下來,不讓她察覺異狀。

  郝蔓荻好奇地打量他的側臉,才發現他整個額頭、胸膛都是汗,根本沒有他說得那麼輕鬆。

  「你一定是作了什麼不好的夢,對不對?」她猜測,並伸出手想為他擦汗。

  「沒有,我沒有作惡夢。」他鐵著臉否認,同時躲避她關心的手,不想讓她看見他困窘的樣子。

  「騙人,你明明就作惡夢,還全身發抖。」冷不防被自己的丈夫拒絕,郝蔓荻萬分委屈,好氣他什麼話都不願對她說。

  「我沒有全身發抖,妳看錯了。」韋皓天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她說的那麼脆弱,他只是流了一點點汗,不算什麼。

  「我才沒有看錯,你分明就被嚇醒,口中還喊著爹娘和月兒,你不要想騙我。」她或許睡著,但可沒睡昏頭,況且他喊得這麼大聲,要不聽見也難。

  「我很抱歉吵醒妳,現在妳可以躺下來繼續睡覺,我保證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。」韋皓天沒有想到,自己竟在無意中洩漏最不願為人知的心事,表情都冷下來。

  「被你這麼一嚷嚷我怎麼可能睡得著?」郝蔓荻抱怨。「更何況你還沒有告訴我月兒是誰,是你妹妹嗎?」她記得他曾告訴過她,他有一個妹妹,但也僅僅如此,就沒有下文了。

  「對,她是我妹妹。」韋皓天僵硬地回道,極不願有人提及往事,那太痛苦了。

  「我記得你妹妹她──」

  「夠了!」韋皓天突然喝斥郝蔓荻。「不要再說了,妳最好閉嘴。」

  郝蔓荻被罵得莫名其妙,不明白他幹麼發脾氣,她只是關心他,這樣也不對嗎?

  「你放心,以後我不會再關心你了!」從跑狗場回來以後,他們就一直相處得不錯。她一度也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,沒想到他終究還是拒絕她的好意。

  「蔓荻。」他疲倦地呼喚郝蔓荻,沒辦法讓她知道,他很高興她關心他,只是無法坦然提起往事,不想讓她知道他曾經住過那麼髒的地方。

  「我要睡覺了。」她不想再拿自己的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,只會被嫌麻煩。

  郝蔓荻躺下來,將頭轉到另一邊不理他。韋皓天明白自己做錯了,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彌補,只得故技重施用「性」補償她,氣得郝蔓荻將他一把推開。

  「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?」她氣憤地跳下床,面對面質詢韋皓天。「每次我想更進一步瞭解你,你就把我推回來,或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轉移我的注意力,難道我在你心中,就只能是一尊沒大腦的洋娃娃嗎?」

  她知道他喜歡她的長相,總把她形容成一尊精緻的洋娃娃,過去她不在意,可現在真的火了。她是真人,不是毫無生命的洋娃娃,他要到何時才能認清楚這一點?

  「妳知道我把妳當什麼。」他的寶藏,他今生的最愛,她應該懂。

  「你真的把我當成洋娃娃了?」郝蔓荻的臉倏然刷白,不敢相信他竟然就這麼大方承認。

  「蔓荻──」

  「我只是想多瞭解你一點而已。」郝蔓荻完全曲解他的意思,小拳頭握得好緊。「我只想知道你作了什麼夢,讓你這麼難過,可是你完全不想告訴我,只要我閉嘴。」安靜地做他的洋娃娃。

  「蔓荻──」

  「我已經完全放棄了。」郝蔓荻傷透心。「以後你的事情,我不會再過問。管你作了什麼夢或跟誰交往,都不關我的事。反正我只是你用錢買來的洋娃娃,沒有資格瞭解你的心事,我這次總算能完全明白你的意思!」

  郝蔓荻說完這些話以後,再也忍不住嗚咽,轉身打開中間相隔的門,又回到她的房間。

  韋皓天跳下床,追過去敲門,但無論他怎麼敲,郝蔓荻就是不開門,背靠著門板哭個不停。

  「蔓荻,妳聽我說──」說什麼?說他夢見全家被燒死的情景?他連想都不敢想。

  「走開,反正在你心中,我沒有任何地位,你去找你的莉塔娜好了!」

  橫亙在他們之中的,不只是他的不坦白,還有莉塔娜的問題。雖然表面上他們已經和好,實際上郝蔓荻非常在意莉塔娜,一點也不想和別人分享丈夫。

  偏偏這兩件事,都是韋皓天最不願意讓人碰觸的部分,因為這都代表了他的過去。

  思及此,他只能頹然放下手,無助地看著房門。

  他們兩個人的心,好像永遠都被眼前這扇既有形也無形的門隔著,永遠無法打開。

  ※※※※

  莉塔娜的病情持續惡化,即使韋皓天已經想盡辦法,托人從外國弄到新藥,依然抵擋不了兇狠的病毒,她已經時日無多。

  紅粉知己逃不過死亡的折磨,老婆又跟自己冷戰。韋皓天這一生走到今天,可說是充滿了無奈與諷刺,讓他忍不住想笑,但又無法真正笑出來,只得一個人喝悶酒。

  以前每當他煩悶想喝酒的時候,還可以去找莉塔娜訴苦。現在莉塔娜自己正在跟死神搏鬥,他又無法將心事吐露給郝蔓荻瞭解,上飯店的酒吧喝酒,就成了他唯一的選擇。

  他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酒吧內喝酒,因為不想有人打擾他,就乾脆包下整間酒吧,反正大白天也沒有什麼人,只有他這個失意的可憐蟲,正好可以喝個夠。

  少了莉塔娜在一旁阻擋,韋皓天的酒一杯接著一杯的倒,直到喝得差不多了,他才帶著幾分醉意結帳,回家去。

  他跟飯店的門房要了帽子,正要請門房去幫他叫司機開車過來的時候,突然有一個女人從角落走出來,擋在他面前。

  「韋皓天。」擋住他的女人,看起來十分面熟,好像是他老婆的朋友。

  韋皓天才想從郝蔓荻那一長串朋友名單中,找出符合這張臉的名字,誰曉得對方竟不分青紅皂白的撲上來,像隻水蛭似地巴著他不放。

  「妳幹什麼?」哪來的瘋女人,一見面就摟人?

  「我喜歡你好久了!」何明麗這回終於鼓起勇氣,大膽向韋皓天表白。反正蔓荻也說過他們各玩各的,他一定會接受她。

  「妳喜歡我?」韋皓天實在沒辦法相信她的話,記憶中只要他一出現,她總是表現得非常厭惡,打從心裡瞧不起他。

  「我喜歡你好久了,韋皓天。」何明麗拚命點頭,證明她確實喜歡他。「五年前我在『法國公園』見到你的那一刻起,就深深愛上你,只是沒有勇氣向你表白而已。」

  這真是他聽過最離譜的事情,她喜歡他五年,表面上卻裝出一副非常討厭他的樣子,這個女人虛偽的程度,真是令人作嘔。

  「滾開,我還要趕回家,沒空聽妳瞎扯。」韋皓天壓根兒對她沒興趣,無論她說什麼都不想聽,只想趕快離開。

  「幹麼回去?」何明麗死也不放。「就算你現在回去,蔓荻也不會在家,她最近又開始瘋狂參加PARTY。」

  有一陣子她消聲匿跡,害大家擔心了好久,以為蔓荻真的決定改頭換面,做個賢妻良母。幸好她不過沉寂了一陣子,又開始活躍,她才敢斷定他們夫妻確實已經貌合神離,也才敢大膽採取行動。

  「蔓荻在不在家,關妳什麼事?放手,不然我就不客氣了。」何明麗不經意的提醒,搔到了韋皓天的痛處,說話的口氣更壞。

  「我不放手,說什麼都不放手!」她好不容易才逮到這個機會。「我不明白,你為什麼這麼喜歡蔓荻?沒錯,她人是長得很漂亮,但個性一點也不可愛。既驕縱,又自私,還自以為是女王,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,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去愛?」

  她不懂,為什麼所有男人都喜歡蔓荻,就因為她擁有一張絕美的臉孔?

  韋皓天輕藐地打量何明麗,她當然不懂為什麼所有男人都喜歡蔓荻,她們的等級差太多,他連解釋都懶得解釋,只想趕快走。

  他不客氣的推開何明麗,就當是答案。何明麗見多年來的心血就這麼沒了,不甘心又撲過去,勾住他的脖子就想強吻他,氣得韋皓天不得不動粗將她推倒在地。

  「妳問我,蔓荻有什麼地方值得我愛?我現在就回答妳。」他語氣冰冷的看著趴在地上的何明麗說道。

  「沒錯,蔓荻是驕縱、是任性,但她起碼不是小人。」這是她最大的優點,恨人愛人都光明磊落。

  「別以為我不知道妳們都在她背後搞什麼鬼。」韋皓天警告何明麗。「她只是太寂寞,才會和妳們這些小人交往。但記住,只要有我在,妳們別想碰她一根寒毛,也不要想欺侮她,聽懂了吧!」

  說完,韋皓天便拂袖而去。

  反觀趴在地上的何明麗,表白不成,還被韋皓天徹底地羞辱了一頓,讓她備感屈辱。

  韋皓天,你居然敢如此羞辱我,我一定要讓你好看!

  何明麗恨恨地發誓,於是乎韋皓天又多了一個敵人,前途更加堪慮。

  ※※※※

  蕭瑟的秋天才過,寒冷的冬天緊跟著登場,轉眼間已經到了十二月。

  十二月,是問候的季節,是一家團聚的月份。

  華洋雜處,十里洋場的大上海,雖不像歐美處處充滿了過節的氣氛,但過聖誕節這回事,仍是對他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。其中一些洋人開的店舖,不過才十二月初,就已經在店裡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耶誕飾品,感覺上頗有氣氛。

  站在落地窗邊,仰望著庭院內葉子幾乎掉光了的大樹,郝蔓荻的心情卻一點也好不起來,沒有半點過節該有的歡樂。

  朋友寄的耶誕卡都已經陸陸續續送到,其中有不少張卡片還是法國友人特地從法國寄來的,但她還是快樂不起來,總覺得日子過得死氣沉沉。

  她將目光調向客廳桌上那一疊厚厚的卡片,擺在最上面的那一張,就是讓她憂鬱的原因。郝蔓荻走過去將卡片拿起來翻到背面,莉塔娜的簽名赫然映入眼簾,她居然已經毫不遮掩到這種地步,她是不是該向她丈夫抗議?

  輕輕地放下卡片,郝蔓荻不知道這種日子還要過多久?她已經越來越沒力氣。

  她的丈夫成天往外跑,她也永遠不在家。他們夫妻之間僅僅相隔一扇門,心與心的距離卻比銀河還要遙遠,現在他的情婦竟還公然把卡片寄到家裡,教她情何以堪?

  郝蔓荻真的累了,長期的爭吵,永無止境的冷戰,都是教她疲累的原因。她甚至考慮主動向韋皓天提離婚,讓他光明正大的娶莉塔娜進門,反正他們現在的情況等同陌生人,耗著也是耗著,乾脆離婚算了。

  郝蔓荻真心這麼打算,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,她才剛做好決定,莉塔娜的口信便送到,大大嚇了她一跳。

  「莉塔娜請我去靜安別墅找她?」

  她捎來口信的方式很特別,既不是打電話,也非寄邀請卡,而是直接請僕人上門傳話。

  「是的,韋太太。」僕人回道。「莉塔娜小姐交代我問您說,如果您現在有空的話,是否可以到靜安別墅一趟?她有話告訴您。」

  非常大膽的邀請,她只聽過做太太的找情婦算帳,還沒聽過情婦公然挑釁太太的,莉塔娜這一招,還真是創新。

  「好,我現在就跟妳過去。」她猜想莉塔娜大概不耐久等想找她談判,那正好,她早想找她聊聊了。

  於是郝蔓荻毫不畏懼地跟著莉塔娜派來的僕人,前去靜安別墅踢館。本以為會看見一個趾高氣昂的女人,誰知道竟會見到一個骨瘦如柴,頭髮幾乎掉光了的莉塔娜。

  郝蔓荻當場說不出話,所有不滿和不安的情緒,在頃刻間化為烏有,什麼都不剩。

  「謝謝妳來。」反而是莉塔娜,意外地開朗。

  「妳怎麼……」郝蔓荻找不到形容詞,怕說實話傷了她。

  「請到我床頭邊的椅子上坐下,我怕我沒有力氣起身迎接妳。」莉塔娜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有多可怕,任何人見了都要退避三舍。

  但郝蔓荻並沒有退縮,也按照莉塔娜的指示坐上她床邊的椅子,不知所措地看著莉塔娜。

  莉塔娜微笑,曾經美麗的容顏,在病魔的摧殘之下,變成一張扭曲的畫布,一如她扭曲的人生那般醜陋不堪。

  「發生了什麼事,妳怎麼變成這個樣子?」郝蔓荻一點也不覺得她醜,只為她感到心疼,她是那麼漂亮,為什麼得忍受這樣的折磨?

  「我得到了梅毒,而且已經是末期,再活也沒有幾天。」莉塔娜短短的一句話,便解釋了一切,郝蔓荻完全不敢相信。

  「騙人,這不是真的!」她怎麼可能得梅毒,而且已經到達末期?

  「是真的,蔓荻。」她親切地叫著郝蔓荻的名字。「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死期不遠,我也不會派人請妳過來,想趁著自己還能說話之前,把該說的一切,統統說出來。」畢竟在外人的眼裡,她是第三者,怎麼樣都該閉嘴,不該叨擾正妻。

  「妳……」郝蔓荻太驚訝了,幾乎說不出話。「妳不必──」

  「聽我說,蔓荻,皓天很喜歡妳,這是千真萬確的。」

  郝蔓荻本想勸莉塔娜不要說話,好好休息,怎料莉塔娜一開口就說中她的心事,教她自然的閉嘴。

  「他不只喜歡妳,他壓根兒愛妳,而且這份愛從很久很久以前便存在,一直到今天都沒有改變,妳真是一個幸運的人。」

  愛慕皓天的女人有一籮筐,她自己就是他頭號的崇拜者。但皓天對郝蔓荻的愛始終堅定不移,教人羨慕,也教人嫉妒。

  「皓天他……愛我?」

 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愛她,就她一個人毫無知覺,真教莉塔娜哭笑不得。

  「相信我,他真的非常愛妳。」莉塔娜虛弱的微笑。「有一段時間,他幾乎只跟我談妳的事,聽得我的耳朵都快長繭了,但他還是樂此不疲。」

  「可是……」郝蔓荻覺得很不可思議。「可是之前他根本不認識我。」

  「不對,是妳不認識他。」莉塔娜更正她的話。「皓天可把妳的所有事情,都清楚記在腦子裡,一件事也沒忘。」

  「他記住了我所有事情?」郝蔓荻還是覺得不可思議,直認為不可能。

  「所有事情。」莉塔娜點頭。「包括妳喜歡的顏色,鍾愛的衣服款式,和時常搭配的珠寶,只要是關係到妳,再細碎的瑣事他都不放過,一定都會把它牢牢記住。」

  這說明瞭她的衣櫃裡面為何從來不會出現旗袍,因為他知道她討厭穿旗袍。也說明瞭這些衣服為什麼大部分都是白色的,因為她喜歡白色。還有他為什麼老是購買鑽石,因為她最喜歡鑽石製品。

  郝蔓荻的驚訝完全表現在她微張的小嘴上,她從來沒想過,這一切都不是巧合,而是經過精心策劃,來自她丈夫的體貼。

  「妳終於發現到了吧!」莉塔娜從郝蔓荻臉上的表情推斷,她終於發現事情的真相,以及韋皓天的用心。

  「是的,我發現到了。」她從不曉得他是如此細心、如此體貼,也或許她太自以為是,以至於看不清楚?

  「他就是這麼愛妳。」毫無疑問。「他愛妳的程度,超乎一般人想像,也比一般人來得有耐心。」

  「但是……為什麼?」發現是發現了,但她還是不瞭解原因。「為什麼皓天這麼愛我?我們以前根本沒見過面。」

  「事情不是這個樣子的。」莉塔娜解釋。「你們以前就見過面,不過那時候妳還小,可能沒有印象,或完全不記得,所以妳才會誤以為你們沒有見過面,其實很早以前,妳就見過皓天了。」

  「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。」她的記憶中,根本沒有他這個人。

  「這也難怪,那時候他跟現在很不一樣,還是個青澀的少年。」莉塔娜苦笑,跟郝蔓荻一樣,難以想像他的愛怎麼能維持得這麼久、這麼深刻,一般人老早放棄。

  「可是……」她努力回憶青少年時期,怎麼也想不起韋皓天。

  「別傷腦筋了。」莉塔娜勸郝蔓荻。「皓天說他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,妳才七、八歲,身穿一件白色洋裝,手裡緊緊掐著同一個顏色的蕾絲袋,那個時候他就覺得妳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洋娃娃,至今仍然沒變。」

  妳是最美麗的洋娃娃,我永遠的寶貝。

  郝蔓荻想起每當他們水乳交融,即將到達高潮之際,他總愛輕撫她的臉頰,萬分眷戀地在她耳邊這般私語。當時她以為那只是單純的床上語言,沒想到卻是發自他內心最深的呢喃,她甚至曾用這句話指責他,恨他只把她當成洋娃娃,他一定很難過。

  「妳真的很幸福,蔓荻。」莉塔娜好羨慕她。「全世界的女人都希望得到皓天的愛,但他只愛妳一個人,妳應該要好好把握,別再跟他吵架了。」

  莉塔娜之所以會差人請郝蔓荻來此的原因,不外是希望他們夫婦和好,別再吵吵鬧鬧,她也走得比較安心。

  郝蔓荻看著莉塔娜凹陷的臉頰,不再光滑美麗,卻依舊寫滿了真誠,難怪那個時候她們會一見如故,因為她們都是很真的人啊!

  「妳也喜歡皓天,對吧?」郝蔓荻從莉塔娜的眼睛裡面,看到她對韋皓天的眷戀,她愛著她的丈夫。

  「我不否認。」莉塔娜笑笑,認了。「但很遺憾,無論我再怎麼喜歡他,皓天他也不會愛我。他的心都被妳佔滿了,沒有角落可以容納我的存在,我早已放棄。」

  愛情本身就是一個奇妙的東西,來的時候不通知,消失的時間不一定,愛一個人更不需要理由。

  或許正是因為它的多變性,它的不確定性,使它分外迷人,也使得世界上的男男女女,用盡全力追逐,卻始終追不上它的腳步。

  「我不覺得皓天對妳毫無感情,他的心裡頭,還是有妳的存在。」也許外人總是比較能看得透,郝蔓荻認為韋皓天對莉塔娜並非真的無動於衷。

  「或許吧!」莉塔娜聳肩。「但無論他對我抱持著何種感情,都絕不會是愛情,這點我很清楚,蔓荻。」莉塔娜堅定地說道。「他只愛妳一個人,我們也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關係,如果妳一直懷疑這一點的話,我可以告訴妳,我們從未曾上床。」

  她其實可以不要告訴郝蔓荻,讓她一個人胡亂猜測,受盡折磨,但莉塔娜還是說了,這點讓郝蔓荻很感激。

  「我真希望皓天也能像妳一樣坦白,那就好了。」就拿他喜歡她許久這件事來說吧!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,更甭提對她的感情。

  「他就是這種個性。」莉塔娜無奈的一笑,也頗傷神。「他不會表達感情,又自卑,要他坦白自己的感情,是難上加難。」

  「自卑?」郝蔓荻不確定她的確聽到這個字眼。「妳說皓天自卑嗎?」應該是自大才對吧!

  「是啊!皓天相當自卑,尤其在妳面前,他經常覺得抬不起頭來,所以才會什麼話都不跟妳說。」當一個人自卑過頭就容易產生自大,這本是一體兩面,沒什麼好值得大驚小怪。

  「再加上妳和皓天都是很會保護自己的人,誰也不願主動退讓,這更讓你們兩人的關係雪上加霜,不然我今天不會特地找妳過來,跟妳說這些話,因為我真的不放心你們──好痛!」

  「莉塔娜!」

  莉塔娜由於說了太多的話,費了太多的力氣,頭又開始疼痛不已,郝蔓荻急得都哭了。

  「其實妳是一個很好的女孩,蔓荻。」莉塔娜虛弱的微笑,鼓勵郝蔓荻。「只要妳能改改過於驕縱的脾氣,一定會有更多人喜歡妳。」

  美貌不能永久,有好的個性才能教人永遠懷念,郝蔓荻總算瞭解這個道理,因為她已經開始懷念莉塔娜了。

  「妳不要再開口說話,我等會兒馬上請醫生過來看妳,妳好好休息。」看見莉塔娜這個樣子,又經過和她一番長談,郝蔓荻一瞬間長大了不少,開始懂得體恤他人。

  「答應我,妳一定會主動找皓天交談,把你們彼此的心結打開。」莉塔娜堅持郝蔓荻一定要跨出這一步,不然她們今天的交談就沒有意義。

  「我……」郝蔓荻不確定自己能否跨出這一步,就如同莉塔娜所言,她也是很會保護自己的人。

  「你們之中一定要有人妥協,皓天不會是那個妥協的人,妳必須主動出擊。」若將愛情比喻成一場戰爭,先出擊的人不一定吃虧,有時也會收到意外效果,她真心希望他們兩人能夠幸福。

  「我──我答應妳。」莉塔娜說得對,她要主動出擊,弄清楚他內心真正的想法。

  「謝謝妳,我好高興。」她好高興終於能在離開人世之前,幫忙最好的朋友,也不枉她和韋皓天長達五年的交往。

  「我才要謝謝妳,謝謝妳肯──嗚……」到最後,竟然是郝蔓荻抱著莉塔娜嚎啕大哭,生病的人反倒比她堅強。

  莉塔娜輕拍郝蔓荻的背看向窗外,衷心希望這個冬天能夠趕快過去,春天再一次來臨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54 AM


第十七章


  入夜後的上海燈紅酒綠,少了白天來去匆匆的人群,換上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尋歡客,悠閒地穿梭在上海各個有名的紅燈區,景象或許不盡相同,但一樣熱鬧。

  「好久不見您了,王董。可把我給想死了,快請進……」

  相對於另一頭的花花世界,位於法租界這一端的高級住宅區,就顯得安靜許多,甚至安靜得過火。

  「老爺,您回來了。」

  偌大的韋公館,寂靜無聲。

  韋皓天剛從公事房回來,為了華董選舉,他和四龍們從早討論到晚,一直到華燈初上,他們才從熱烈的討論中脫身,各自回家。

  他一回到家,就直接往二樓的房間走。但他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,而是先打開郝蔓荻的房門,並且毫不意外地發現到,她並沒有在裡面,大概又去參加派對了。

  他苦澀地笑了笑,罵自己傻。明知道她不可能在家,卻總忍不住要進去她的房間看看,該算是這場婚姻的後遺症。

  婚姻走到他們這一步,正常人早就離婚了。

  韋皓天悄悄地把門關起來,嘆氣。

  問題他們都不是正常人,一般正常夫妻會坐下來說話,互相討論到底哪裡出了差錯。但他們別說是討論,就連靜下心看對方一眼都成問題,更遑論瞭解。

  搖搖頭,走到另一扇房門前將門打開,韋皓天納悶洋人上流社會的夫妻關係是怎麼維持的?難道真的像蔓荻所說的,各睡各的、各玩各的,只要表面維持和諧,私底下要怎麼翻臉都可以?這真是太可怕了。

  韋皓天懷疑自己能有適應上述生活的一天,在他的想法裡,夫妻本來就該在一起,而不是像現在該死地連個面都見不到,這算什麼夫妻?

  然而,他錯了。

  當他打開自己的房門,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影像,就是他的妻子。她正穿著白色睡衣,背對著他面向窗外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
  「蔓荻……」他好驚訝她居然在家,而且還在他房間裡頭等他。

  「你還要瞞我多久?」

  只是她的話教他一頭霧水,摸不清頭緒。

  「蔓荻──」

  「你還有多少事情沒有告訴我?請你統統說出來!」不要再跟她玩捉迷藏。

  「妳到底在說什麼?」一見面就指責他隱瞞她,他根本沒有什麼事情騙她──

  「我已經見過莉塔娜了。」

  郝蔓荻這句話讓韋皓天完全呆掉。

  「她要我鼓起勇氣,跟你問清楚,你為什麼愛我?」她只知道他不計代價非得到她,可始終不清楚這其中的緣由,他一直不肯告訴她。

  「我以為妳不在乎。」他不是不肯告訴她──或許其中有這麼一點點成分。但她的表現讓他沒有辦法開口,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。

  「我可能不在乎嗎?」郝蔓荻反問韋皓天。

  「蔓荻……」他不可思議的看著郝蔓荻,以為他聽錯了。

  「你是我的丈夫,我有可能不在乎嗎?!」她氣他老是自以為是,逕自將她歸類或私下判斷。人也會改變,她就已經改變了,難道他看不出來?

  「我真的以為妳不在乎。」他苦笑,看不出來她哪裡改變了,老是動不動就跟他冷戰。

  「那都是騙人的。」她終於承認。「因為你始終不肯打開心扉,我只好也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,不然我會傷得更重。」

  「蔓荻……」

  「我真的很在乎你。」她不甘心的表白。「老實說,我一點都不想這樣。我喜歡沒有牽掛的自己,尤其討厭每次當你說我是你用錢買來的女人的時候,還得佯裝出堅強和不在乎,其實我的心已經受傷。」

  「蔓荻!」

  「你聽見了嗎?我在乎你!」想到過去那些日子所受的折磨,她心痛得都流下淚來。「我該死地在乎你,可是你卻──」

  她接下來的抱怨和哭號,都倏然沒入韋皓天寬闊的胸膛之中,成了最無力的指控。

  韋皓天難過地擁抱著郝蔓荻,萬萬沒想到,傷害他寶貝的人,竟會是自己,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能說什麼,只得一直親吻她的髮頂,喃喃說抱歉。

  「對不起,都是我的錯,對不起。」是他不夠坦白傷害到她,他們才會如此痛苦。

  「不能完全怪你。」她埋在他的胸膛招認道。「莉塔娜說我們兩個人都太會保護自己,沒有人願意跨出第一步,所以她才要我鼓起勇氣。」

  莉塔娜不失為一個有智慧,同時也是最瞭解韋皓天的女人,他很高興能擁有她這樣的朋友。

  「我跟她沒有什麼。」直到此刻,他才能告訴郝蔓荻實話。

  「我知道,你們只是朋友。」雖然她認為應該更多。「莉塔娜叫我不要擔心她,因為你的心都被我佔滿了,沒有她的位子。」

  這就是問題的所在,因為他的心被她佔滿,沒有地方可容納莉塔娜,所以他才會盡可能提供一切幫助,彌補他對愛情的虧欠。

  「你真的愛我嗎,皓天?」郝蔓荻抬頭問韋皓天,表情十分認真。「這次你一定要告訴我,我已經厭倦不斷的猜測。」

  她不想再玩捉迷藏遊戲,她想盡早走出那座名為「愛情」的迷宮,找到那等在出口的幸福。

  「我真的愛妳,蔓荻,請妳不要懷疑。」他也厭倦了老是摸不到方向,也想趕快找到出口。

  郝蔓荻原本梨花帶雨的容顏,在此刻破涕為笑,綻放成最嬌艷的玫瑰,照眩韋皓天的眼睛。

  韋皓天用手支起她的下巴,在她唇上印上深情一吻,擋不住的慾火,眼看著就要點燃。

  「蔓荻,我想問妳一件事。」在那之前,他要確定她的心意。

  「啊?」她小嘴微張,不曉得他為什麼突然間靦腆起來。

  「妳……咳咳。」他的眼睛都不知道該往那裡看。「妳……妳也愛我嗎?」

  說這話時,他是那麼小心翼翼,好像他明白是奢求,卻又忍不住渴望似地焦躁不安,看得郝蔓荻忍不住發笑。

  「如果答案是『不』的話,你就不吻我了嗎?」

 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,從他再一次熱烈與她擁吻就不難明白,無論答案為何,他都不會放開她。

  「我只是希望妳也有同樣的感覺。」他知道他傻,但傻瓜也有作夢的權利,他就正作著美夢。

  「我猜……我應該也愛你吧!」郝蔓荻終於給了他想要的答案,韋皓天的臉都亮起來,大聲呼喊。

  「蔓荻!」天啊,這不會是真的吧?

  「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答應你的求婚?」他的表情讓她覺得好好笑,感覺好像得到全世界。

  「我以為……」下一句話他說不出口,怕又傷了她的心。

  「你以為我是為了錢才嫁給你?」

  韋皓天點頭。

  「才不是。」雖然她拚命說服自己,是這樣沒錯。

  「那是為什麼……」

  「因為……」這次換她說不出口,小手爬上他襯衫領口不停地畫圈圈。

  「蔓荻!」拜託,別折磨他。

  「因為……我想、我猜,我大概對你也有一點感覺,所以才……」答應他的求婚……

  「妳是說,當我們第一次碰面的時候,妳就喜歡上我了?」這回韋皓天可真是欣喜若狂。

  「也沒有那麼快啦!」她噘高嘴,要他別臭美了。「應該、應該是第二次見面,還是、還是……我也不確定,反正答案就是『YES』,你幹麼計較這麼多啊?」

  說完,她又再一次將臉埋入他的胸膛,不好意思看他。

  有了她肯定的答案,他就等於擁有全世界。為了報答這個給了他全世界的女人,他捧起她的臉細細吻她,從她的髮頂、額頭,乃至於她小巧的耳垂,沒有一處不膜拜,也沒有一刻不感動。

  他將她攔腰抱起,放上床。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分床睡,他要好好愛她,徹底愛她,彌補過去那些日子的思念。

  「不要,這次換我來。」韋皓天才剛開始解襯衫鈕扣,郝蔓荻就自告奮勇要為他服務,他的眉頭都挑起來。

  「為了補償我之前的任性,我會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。」其實她是難忘上回做愛的時候,所玩的遊戲。那時他的反應好有趣,她想再看一次。

  「真的這麼單純?」他懷疑地瞇起眼睛,不過還是讓她幫他脫下西裝、襯衫,只見郝蔓荻甜蜜的微笑。

  「你的疑心病好重哦!這是對待妻子的態度嗎?」她雙手像水蛇一樣地搭上他的肩膀,噘起的櫻唇任何人看了都要心動,至少他就非常動心。

  「蔓荻──」砰!

  不過他萬萬沒料到,她居然會主動到這個程度,二話不說就將他推倒在床上,跨坐在他的身上,吻起他來。

  「嗯……呼呼!」這一吻又深又長,同時還帶有相當的挑逗意味。連肺活量一向好得不得了的韋皓天都忍不住喘氣,看來她真的越來越厲害了。

  「蔓荻……」他伸出手臂,想擁抱郝蔓荻,卻被她輕輕拍掉,俯下身誘惑地在他耳邊吹氣,沙啞地說這是她的時間,他差點因此而喘不過氣。

  「蔓荻!」她並且很壞地玩弄他的肚臍,接著又解開他的褲頭,玩弄他最脆弱的地方。他終於知道,她為什麼會這麼熱心幫他服務,根本是想整他嘛!

  「你幹麼一直叫我的名字?」她是想整他,熱心的小惡魔已經長角,蛻變為開放的蕩婦。

  韋皓天既興奮也痛苦的發現,她竟又故技重施,低頭將他的灼熱含在嘴裡吸吮舔咬。

  他痛苦的呻吟了一聲,但這聲呻吟不但沒讓她放開他,反而讓她想出一個新遊戲,她居然脫掉睡衣,將他的腫脹夾在雙峰之間,此舉讓韋皓天幾乎面臨瘋狂,再也忍不住的大吼。

  「過來!」他要打死她這個小壞蛋,看她還敢不敢這樣鬧著玩。

  「才不要。」她玩得可盡了,這會兒不但握著他的腫脹又吸又捏,還進一步幫他把西裝褲完全脫下來。而口口聲聲說要修理她的韋皓天,早已經放棄掙扎,隨她愛怎麼整他都甘之如飴,儼然是最配合的丈夫。

  只是配合雖配合,他還是沒忘記要拿回主導權,趁著她正玩得愉快的時候,兩腿一用力,便將她夾回到身上,和她面對面。

  「你好討厭。」她喃喃抱怨韋皓天,不該趁著她毫無防備的當頭,使出小人招數,韋皓天立刻用長指深入她的小穴,撫慰她受創的心靈,這回換她受盡折磨。

  「呼呼!」她被山谷內四處亂竄的長指給折磨得欲仙欲死,心形的鑽石項鍊,像是跳舞般隨著她不斷晃動的粉臀,升起又降下,在燈光的照射下,散發出耀眼的光芒。

  「蔓荻!」但對韋皓天而言,她才是最耀眼的鑽石,他簡直愛死她了。

  郝蔓荻星眸微張,不曉得他今天為什麼老喊她的名字?不過她很喜歡他叫她的感覺,好像她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寶石,讓她有被鍾愛的感覺。

  「皓天。」為了回應他的愛、他的呼喚。她特地抽出空趨前吻他,這激勵了韋皓天。

  他將她翻身,讓她背靠在他的寬胸,以更磨人的方式蹂躪她的蕊葉,因為他知道她喜歡他這麼做,他也樂意這麼做。

  「皓天!」這回換她發了狂的喊他的名字,敞開的大腿,不斷想夾緊他探索的長指,但他就是不讓她如願。

  他不是報復,而是想延長歡樂。

  他越是深入撩撥,她的身體就越狂,感官的敏感度就越強。如此一來,她就能達到前所未有的快感,即使這會要了他的命。

  「嗚……」她果然很快到達崩潰邊緣,嗚咽著要解脫。

  她的腿已經開到不能再開,但他依強壓著她的大腿,不斷深入她的慾望核心,一次又一次摧殘它。

  她痛苦地挪動粉臀,過於激烈的動作,讓始終憋著氣的韋皓天也受不了,終於抬高她的臀,讓自己解放。

  濕潤的甬道不期然被他的灼熱填滿,郝蔓荻倏然停止哭泣,雙手壓住韋皓天的雙腿,開始感受像絲一般的律動。

  她很愛騎馬,但此刻騎在他身上的感覺,卻比騎馬還要舒服。馬匹震動得太激烈,會磨擦到她的玉肌,產生不舒服的感覺。但在她身下,律動得跟馬匹一樣快的男體,只會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,也讓她忍不住大叫。

  「啊!啊!」他的衝刺總是這麼猛烈,恍若脫韁的野馬似的,帶她到失控的邊緣。

  「啊!啊!」她真的好愛跟他做愛的感覺,尤其當他終於肯坦然表明心意,歡愛起來的感覺特別舒服,除了激情之外,還帶有一股愛的甜蜜。

  「啊──」他們幾乎在同一刻到達天堂,一起仰頭歡呼,慶賀高潮的來臨,韋皓天激動地用手臂圈住她,第一次真實感受到她完全是屬於他的,他在她心中的位子,沒有人能夠代替。

  「皓天,我愛你。」她仰頭對他甜甜一笑。

  是的,沒有人能代替。

  ※※※※

  無數次的激情過後,郝蔓荻依附在韋皓天的懷裡,怎麼也不願離開。

  她像隻無骨的貓一樣賴著,整個人巴在他身上,想到的時候就吻他,不高興的時候就咬他,韋皓天完全拿她沒轍。

  這般接近天堂的日子,只有在他的夢裡出現過。

  韋皓天心滿意足地擁著懷裡的小人兒,覺得上天好像聽見他的祈求,讓他的癡心得到了回報。

  他希望如此美妙的時光能持續到永遠,只可惜事情沒這麼簡單,郝蔓荻接下來的提問幾乎破壞了一切。

  「那天晚上,你到底作了什麼夢?」

  就是這句話,讓他愛撫她臉頰的手倏然僵住,表情瞬間冷了下來。

  「沒作什麼夢,妳已經問過了。」他勉強收回手,翻過身躺好,郝蔓荻好生氣。

  「你又要隱瞞我了嗎?」她問他。「你自己才說過,從此以後,再也不會隱瞞我任何事,結果才不到幾個小時,你就忘了。」在身心靈合一的時候,他曾在她耳邊反覆發誓,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對她隱瞞心事,誰知道一切只是謊言。

  「我沒有忘記。」韋皓天伸手想將她拉回懷中,但她不屈服,像隻小貓掙紮個不停。

  「好吧,我認輸。」韋皓天栽了,反正都說要誠實了,再遮遮掩掩,確實也不像話。

  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?」她已經被唬哢太多次,不怎麼相信他在床上所說的話。

  「意思就是我告訴妳。」他嘆氣,徹底投降。「我會將過去的一切,都毫無保留的告訴妳,這樣子就可以了吧?」

  「可以!」郝蔓荻給他的回答是主動回到他的懷中,熱情不已的吻他,算是給他獎賞。

  「真受不了妳。」他摸摸她的頭,覺得這個時候的她好可愛,也好漂亮。

  「我才受不了你呢,吞吞吐吐。」她頑皮反駁。

  韋皓天摟緊她的肩膀,清清喉嚨開始訴說往事,那是一段她無法想像的艱苦歲月,每一幕往事、每一句話都能教人痛徹心扉,使得郝蔓荻不自覺地將他擁緊,為他及他的家人感到悲傷。

  他說,他出生在蘇州河南岸的藥水弄棚戶區其中一間滾地龍裡,出生的時候,家裡窮到一根蠟燭都買不起,狹小的窩棚開不了窗,進出都得彎腰,當然也透不進陽光,他們也沒錢點蠟燭,註定了他窮困的前半生。

  他父親為他取了一個充滿希望的名字:皓天。可是老天並沒有因為他的好名字而幫他,反而加強了對他的折磨。

  在他出生的那一年,棚戶區發生了大火,他們全家僥倖逃過一劫,卻也因此流離失所了好幾個月。直到他父親不要命似地到處奔波拉黃包車,才掙夠了錢,重新蓋了一間滾地龍,他們才得以再次安身立命過日子。

  藥水弄棚戶區的生活環境很糟,雖然位於公共租界,但其實是個三不管地帶。上海就流傳著這麼一句民謠:「寧坐三年牢,不住石灰窯。」藥水弄的前身是石灰窯區,後來才改名為藥水弄,但名字改來改去,那兒的居民生活還是一樣苦,沒有絲毫改進。

  住在那兒的居民,不是工廠的工人,就是些苦力或是黃包車夫。他們是上海社會的最底層,生活在和郝蔓荻完全相反的環境,每天三餐不繼,老是要擔心什麼時候發生火災或是染上瘟疫病死。這些都是郝蔓荻無法想像的事,韋皓天卻在那裡度過童年和少年時期,直到一把無名火把他全家燒死,他才離開那塊傷心地。

  「我恨那個地方。」韋皓天茫然地回憶道。「每當我赤腳走在那片泥濘的土地,都會怨恨自己為什麼要出生在那個地區、那個家庭,我甚至成天詛咒。」

  幼年時的陰影,非但未隨著時光的流逝轉淡,反而在韋皓天的內心留下一道深刻的傷痕,所以他才會經常半夜驚醒,只因為他忘不了自己對出生地的恨,忘不了他年少時憤怒的詛咒,這些都使他愧疚。

  「結果,我的詛咒應驗了,我的父母和妹妹都因為我而死,只有我一個人活著。」這成了他日後最大的惡夢,也造成他始終沒有辦法敞開心胸、對人坦白的個性。只因為過去他對老天爺過於坦白,老天才會點燃了一把火,將他醜陋的過去燒個精光。從此以後,他就再也不敢說真話,再也不敢……

  「這不是你的錯,你不要一直責怪自己!」郝蔓荻緊緊抱住韋皓天,不願他把所有責任往自己的身上攬,那太沉重,也太殘忍,任何人都背不起。

  「我知道,但我還是忍不住。」他也知道這不是他的錯,也知道他這種想法很荒謬,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。

  「皓天!」她希望自己能為他分憂解勞,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,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是緊緊抱住他,這令她十分洩氣。

  「但是至少我還保有夢想,這證明瞭老天對我還不算太壞。」當一個人失去一切,能支持他繼續往下走的,只有作夢而已,她就是他最美的夢境,所以不必洩氣。

  「啊?」郝蔓荻不知道他指什麼,韋皓天笑著支起身,打開床頭櫃的第一層抽屜,從裡面拿出一個綠色絲絨小包包,由他的表情研判,那似乎是非常重要的東西。

  「打開來看。」他將絲絨包包交給郝蔓荻,要她親自開啟記億。

  郝蔓荻打開綠色絲絨包,裡面裝著一元袁大頭,她不明就裡的看著他,不知道韋皓天為何給她這個東西。

  「這是妳給我的。」

  他不說還好,一說她就呆掉,像個傻子似地反覆翻弄手上的銀元。

  「我給你一元袁大頭?」她怎麼也記不得有這回事,懷疑是他弄錯人。

  「正確來說應該是兩元。」他微笑,將時光倒回到好久以前。「妳總共給了我兩枚袁大頭,其中一枚被我爹搶去,我只來得及留下這一塊錢。」是他無論如何都捨不得用掉的珍寶。

  「可是、可是我完全不記得了!」何時遇見他,又在何時給他兩枚銀元。

  「不怪妳,那時候妳還小。」他對她總是那麼寬大,永遠不會怪她。「我第一次遇見妳的時候,妳才七、八歲,不記得也是自然的事。」

  「莉塔娜也這麼說。」她記起莉塔娜的話。「她說你第一次遇見我的時候,我才七、八歲,身穿一件白色洋裝,手裡捏著同顏色的蕾絲袋,是不是如此?」她沒記憶,只能照著莉塔娜的話轉述,韋皓天愉快地點頭。

  「沒錯,從那個時候開始,我就愛上妳,把妳當成我的夢想,發誓有一天一定要得到妳。」結果他得到了,雖然過程不甚滿意,但至少結局是美好的,他沒有太多怨言。

  「但是我還是不明白,為什麼我會給你兩元袁大頭?」實在沒有道理,郝蔓荻百思不解。

  「嚴格說起來,妳不是給我兩元袁大頭,而是『丟』給我兩元袁大頭。」只是對他來說都一樣,他都一樣珍惜。

  「我居然用丟的?」郝蔓荻的眼珠子都快突出來,覺得自己好沒禮貌。

  「而且還丟得滿准的。」剛好丟在他身上。「妳氣我和我爹擋住了妳的路,因為妳還要趕去牧師家學鋼琴。而我則是看妳和妳家的車子看呆了,壓根兒忘了讓路,妳一生氣,就罵我是臭拉車的,是個沒水準的阿木林,接下來就丟了兩塊銀元給我,但其實我並不想要妳的錢,我只是想要看妳。」

  少年十五二十時,韋皓天遇見郝蔓荻那一年,他正好十五。

  十五歲的少年,腦子裡本來就裝滿了很多幻想,特別是他的家境如此困窘,她又如此美麗,這巧妙的相遇,就成了他人生最美的夢境,從此再也沒有醒來。

  相對於韋皓天寬大的執著,郝蔓荻卻是很難相信自己如此殘忍。不過仔細回想起來,她一向就是個驕縱任性,又不懂體恤別人的自私鬼,會做這種事,也就不足為奇。

  「對不起,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經做過如此殘忍的事。」她跟韋皓天道歉,保證自己從此以後一定會完全不一樣,請他不要記恨。

  「我從來不曾怪妳。」他打趣地看著郝蔓荻,她好像真心悔過。「如果沒有妳的激勵,也不會有今天的我。妳是我的夢想,為了達成擁有妳的夢想,我做了很多努力,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妳是我的原動力,倘若妳沒有瞧不起我、侮辱我,或許至今我仍在上海的某個角落拉黃包車,也不可能擁有這一切。」

  天時、地利、人和,這是成功的三個必要條件,缺一不可。他掌握了上海奮起的最佳時機,也佔了有商老爺子當靠山的地利之便,但其中最重要的人和,卻是她。是她給他動力,沒有她當年的刺激,他根本不會成功。

  「你的邏輯好奇怪,但我還是很高興你成功了。」也許她真的在不知不覺中幫助他完成夢想,誰曉得呢?緣分就是這麼奇妙,或許他們生來就要相遇。

  「沒有成功,我根本不敢來找妳。」他說出內心最深的恐懼。「有好幾次,我以為自己完成不了夢想,以為自己就要失去妳。直到妳答應我的求婚,我都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,我就要完成我的夢想了。」

  也就是得到她。

  「會不會你只是愛你的夢想,其實並不是愛我?」說她小器也好,說她多心也罷,她真的擔心事情會是這樣。

  「這是不可能的事。」韋皓天堅定地搖頭。「我不可能只愛夢想,卻不愛夢想本身。」他要她相信他。「妳就是我的夢想,不管妳再任性、再驕縱,我對妳的愛始終不變,也永遠不會變。」

  這已是最嚴厲的保證,就算把他押到教堂發誓,他也不可能講出更動聽的話了,郝蔓荻感動到都哭出來。

  「我一定會繼續任性、驕縱,考驗你說的是不是真的。」她又哭又笑,同時摟住韋皓天的脖子,他真是她見過最性感的男人。

  「就怕妳不試呢!」他支起郝蔓荻的下巴吻她,兩人十指交握,再次跌入醉人的性愛之中,跟隨著它的旋律起伏。

  而那枚韋皓天保存了十六年的銀元,也在同一個時間落地,發出美妙的聲響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54 AM


第十八章


  聖誕節的鈴聲未響,死亡的喪鐘反先響起,莉塔娜終究逃不過死神的召喚,揮手離開世間。

  「莉塔娜!」

  只是臨走之前,她依然放心不下郝蔓荻和韋皓天,一定要他們在她的病榻前,向她保證往後他們一定會好好相處,然後才願意合眼。

  郝蔓荻哭得柔腸寸斷,韋皓天的情況也沒好上多少,甚至多了份自責。

  「如果我肯接受她的愛……」他痛苦地用手摀住眼睛,掩飾已然崩潰的情緒。

  「如果我能夠接受她的愛,情況或許有所不同。」她就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氣。

  「她已經夠勇敢了,皓天。」和死神奮戰到最後一刻。「如果莉塔娜知道,你是如此看待自己,她會傷心難過,也會走得不安心,你就別再自責了。」

  或許人真的必須經歷過生離死別,才能將人世間的事情看透。她不敢說自己已經看透人世,但至少懂得一些。莉塔娜對她的幫助很大,她的離開,也啟發了她許多想法。郝蔓荻希望自己有朝一日,也能像莉塔娜一樣善解人意,她知道這並不容易做到,需要經過慢慢學習,但她願意學,也極想學,總有一天她會成功的。

  他們將莉塔娜安葬在一個規模極小,但環境很優雅的墓園,那是郝蔓荻特地為莉塔娜選的,因為莉塔娜喜歡安靜,這裡再適合不過。

  舉行葬禮的那一天,只有她和韋皓天兩個人為她送別。對舉目無親的莉塔娜來說,他們就是她的家人,他們會一輩子記得她。

  「妳安心的走吧,莉塔娜。」郝曼荻在她的墓碑前面放上一束鮮花,告訴莉塔娜。「我和皓天會好好相處,再也不會吵架了。」

  她承諾一定會遵守諾言,韋皓天悄悄地擁住她的肩膀,郝蔓荻眼眶裡打轉的淚水,此刻才涓滴流下來。對郝蔓荻來說,莉塔娜就像她不曾擁有的姊姊,雖然她的實際年齡比莉塔娜大一、兩歲,她還是這般認為。

  接下來的日子,郝蔓荻實踐了對韋皓天以及對自己的諾言,不再外出瘋狂享樂,改成整天在家,和韋皓天守在一起。

  她覺得這樣的生活也不錯,少了那些浮華的事物,才能夠察覺到平凡的可貴,她甚至開始和姆媽學做菜,準備將來萬一哪天真的學成,要給她丈夫一個意外的驚喜,到時她丈夫一定高興得笑到合不攏嘴,那才是真正的幸福。

  總之,一切都很好,她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,她的丈夫也是。

  經歷了莉塔娜不幸辭世的事件,郝蔓荻開始能體會家人的重要性,她的巨大改變,卻帶給何明麗極大的衝擊和不安,成天想著怎麼做才能報復他們夫妻,卻始終理不出頭緒,很是心焦。

  郝文強這一方面,情況其實也沒好上多少,同樣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跳腳,無時無刻不在詛咒韋皓天,恨他管得太嚴,讓他苦無對策。

  這情況從郝蔓荻和韋皓天結婚後就未曾改變,他老想著翻身卻始終翻不了,直到有一天他煩悶地上「禮查飯店」的酒吧喝酒,遇見了一群商場上的老朋友,情況才有所改變。

  「郝老,別說我們這些朋友不幫你。」朋友拍拍他的肩膀,附耳密語道。「現在當局那邊有條門路,你去打點一下,如果有辦法打通,說不準兒可以起死回生,你也可以再搶回銀行,啊?」

  朋友說完話遞給他一張紙條,上面寫了幾個人的名字,很顯然就是需要打點的對象。

  大夥兒都知道,雖然郝文強掛名銀行的董事長,也掌握了經營權,但實際的老闆是韋皓天。他從一個小小的股票經紀人出發,最後卻能成為橫掃上海灘的銀行家,自然有他厲害的地方。

  郝文強也想過要作假,在報表上動手腳,但韋皓天精於數字,也夠勤快,他根本瞞不了韋皓天,也不敢輕舉妄動,以免偷雞不著蝕把米,反倒先露餡。

  他默默地將紙條收進褲袋裡面,替朋友埋了單,感謝他們提供他一條門路。朋友們舉高帽子祝他好運,郝文強立刻拿著紙條,走出「禮查飯店」,趕著回公事房打電話。

  紙條上寫的,都是些「納稅外人會」裡頭的洋人,其中有幾個他認識,有的則沒見過面,但這都不妨礙溝通,白花花的銀兩自然會代替他說話。

  原來朋友口中所謂的「門路」指的就是這些洋人。這些每年繳給公共租界大筆稅金的納稅外人,具有選出工部局董事的資格,所以朋友才要他找這些洋人疏通管道。

  經他這麼一打聽,他才知道原來工部局打算在財政上做一些調整,可能會放寬一些貸款的限制,或是加強對銀行資金的挹注,這些都是郝文強目前所急迫需要的。

  想當然耳,他一定是提供了可觀的回扣,以說服這些在滬納稅洋人,多多向他們支持的洋人董事施壓,這些利慾熏心的洋人,也答應了會在這件事上多用點力。為了順利達成目的,他們甚至安排了一次餐敘,邀請了少數幾個洋董和工部局主管財政的官員,跟郝文強當面交換意見。

  當然,這頓飯一定是郝文強埋單,他也樂於支付這筆錢,因為事情非常有希望,如果這項政策真能定案,他第一個跪下來感謝老天,他終於能翻身了。

  想到自己很快就能恢復昔日雄風,郝文強的心情自是特別好,滿嘴都是上海流行小調。

  「爹地,您今天的心情真好,中彩券啦?」郝蔓荻回家探望郝文強,才剛一進門,就瞧見她爹地在唱歌,心情好像相當不錯。

  「哼,妳還懂得回來看我?」反之,郝文強對他這個女兒可是相當不滿,沒給她好臉色看。

  「當然要回來看您啊!」她親熱地勾住郝文強的手臂撒嬌。「我可是您唯一的女兒呢!您說對不對?」

  「我還以為妳嫁人了以後,就不要我這個老父親了呢!」郝文強最疼郝蔓荻,即使生她的氣,也僵持不了一分鐘,郝蔓荻非常清楚他的弱點。

  「怎麼可能呢,爹地。」她笑得香甜。「相反地,我才正決定要好好孝順您呢!您瞧,我不是給您提了一大袋燕窩過來?」

  郝蔓荻揚揚手中的紙袋,上頭印了一家上海知名洋行的名字,如果郝文強沒記錯的話,應該是傅爾宣開的,那可惡的五龍之一!

  「妳若是真的想孝順爹地,就別和妳丈夫那些朋友走得太近,看了就煩!」五個三十歲上下的毛頭小子,卻拿下了上海半數地盤。教他們這些在上海奮鬥了大半輩子的老企業家們,情何以堪?恨他們也是當然的吧!

  「為什麼,爹地?」郝蔓荻不懂。「他們都是好人,而且非常出色。」她好不容易才慢慢讓他們接受她,放棄了多可惜。

  「妳聽爹地的話就是了。」提起五龍,郝文強就氣得牙癢癢的。「反正妳這個韋太太也當不了多久,能別靠近,就盡量別靠近,省得到時麻煩。」見了面還得打招呼,多尷尬。

  「爹地,您這話什麼意思,怎麼我都聽不懂?」什麼叫她這個韋太太當不久?她和皓天的婚姻沒有問題啊,兩人的感情很好呢!

  「告訴妳,蔓荻。」郝文強的表情異常興奮。「爹地就要翻身了!」

  「啊,翻身?」郝蔓荻驚訝地張嘴,更聽不懂她爹地的意思。

  「目前還無法確定,不過只要等爹地東山再起,妳就可以馬上跟韋皓天離婚,再也不必委屈自己。」郝文強始終無法忘記韋皓天加諸在他身上的恥辱,定要雙倍討回來。

  「可是爹地──」

  「這本來就是一樁錯誤的婚姻,要不是當時情況緊急,我也不會同意將妳嫁給那混小子,他根本配不上妳!」本來就已經是對他深惡痛絕,再加上逼他嫁女兒這筆帳,郝文強怎麼也要跟韋皓天算,絕不輕易饒過韋皓天。

  「爹地──」

  「仔細想想,他有什麼資格碰妳?」郝文強越想越生氣。「他不過是一個黃包車夫出身,又住在棚戶區的下三濫,居然也想高攀我們郝家?要不是爹時運不濟,說什麼也不願讓妳遭受這樣的委屈,至今爹地仍深深自責。」

  原則上她爹地說的都沒錯,他是黃包車夫,又住過藥水弄棚戶區,這對他們這些名門正派來說是侮辱、是禁忌,但她已經不再那麼在乎。

  「我告訴你,爹地──」

  「他真是個下三濫,跟他聯姻真是丟臉!我到現在還不敢對外承認他是我的女婿,就怕被人在背後恥笑,真是丟臉透了!」

  郝文強左一句丟臉,右一句丟臉透了,聽得郝蔓荻很不高興,她爹地怎麼可以這樣說她的丈夫?

  「我先回家了。」只是她以前話說得這麼硬,現在反過來說韋皓天好話,豈不是自掌嘴巴?就乾脆離開,隨她爹地一個人罵個夠,她的耳根子也好圖個清靜,兩邊都不得罪。

  「蔓荻,妳才剛到家,怎麼又要走?」而且還是用「回家」這個字眼,氣得郝文強牙癢癢的,直罵女大不中留。

  「我臨時想起家裡還有事情要忙嘛!」她隨便找個藉口。「反正我本來就只是送燕窩過來,送完了就走。」

  「蔓荻!」她這是什麼態度,想氣死他嗎?

  「我走了。」郝蔓荻不管她爹地說什麼,伸手撫平洋裝上的縐痕之後,便轉身離開娘家。

  郝文強簡直氣壞了,她以前不會這樣子的,莫非是中了韋皓天下的蠱,或是喜歡上韋皓天了?

  不,不會的。

  郝文強拒絕承認這個可能性,一直說服自己蔓荻絕對不會這麼做。

  蔓荻比他還要瞧不起韋皓天,不可能真的喜歡上韋皓天,一定是他自己心理作用,太多心了。

  郝文強始終相信,女兒是站在他這一邊的,因此煩惱了沒幾秒,便轉而計劃該怎麼催促工部局改變政策,不再理會郝蔓荻。

  另一方面,郝蔓荻繃著臉回家,一直很不高興她爹地攻擊她丈夫的事,爹地他老人家,怎麼可以說皓天是下三濫?太過分了!

  「發生了什麼事,怎麼這個表情?」

  韋皓天比她預期的還早回家,一踏進客廳,就看見她兩手抱胸,悻悻然地坐在沙發上,嘴巴噘得比山還高。

  「沒什麼,只是在想事情。」她氣憤難消地回道。

  「想什麼事情?」他脫掉西裝,鬆開領帶,讓束縛了一整天的脖子透氣。

  郝蔓荻看著韋皓天瀟灑的動作,不曉得他哪一點像「下三濫」,他簡直英俊透了,尤其是沒穿衣服的時候……

  「咳咳。」她清清喉嚨,罵自己怎麼可以大白天就在想這件事?太不知檢點了。

  「嗯?」韋皓天不知道她在臉紅什麼,不過模樣很可愛就是。

  「呃,我只是在想爹地今天講的話,覺得有點奇怪。」她隨口回道。

  「妳回娘家去了?」他看她一眼,郝蔓荻點頭。

  「是啊!」她說。「我買了一些東南亞進口的燕窩孝敬他老人家,給他補補身子。」

  「嗯。」韋皓天雖然對郝文強沒好感,倒滿讚許郝蔓荻孝順的舉動,她最近懂事多了。

  「對了,妳爹地說了什麼?」他不喜歡話只聽了一半,於是催促郝蔓荻往下說。

  「他說他就要翻身了,還說要東山再起,我聽得迷迷糊糊的,也就沒再多問。」她只講了一小部分,剩下那一大部分沒講。要是皓天知道爹地要她跟他離婚,還罵他是下三濫,肯定饒不了爹地,她怎麼敢講?

  「他大概又在動什麼歪腦筋吧!」韋皓天聳肩,一點也不意外自己的丈人說這種話,他一天到晚都想東山再起。

  「我爹地動歪腦筋,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?」她也許已經心向韋皓天,但可不允許他說她爹地的壞話,立刻就從沙發上跳起來質詢韋皓天。

  「什麼意思?」韋皓天打量她兇悍的表情,非常不高興,搞不懂她的心到底向誰。

  「意思就是妳爹地又想塞點什麼東西給那些洋人,讓他們在政策上鬆綁,他好借錢翻身。」他不是傻瓜,他丈人搞什麼鬼,他一清二楚,也絕不允許他作怪。

  「我不相信!」郝蔓荻氣憤的反駁。「爹地他為人光明磊落,才不會做這種事。」

  「狗急了都會跳牆,何況這也不是第一次了,以前就有前例。」他們會早早結下樑子不是沒有原因,早在他開辦銀行之初,郝文強就透過行賄的方式,強行改變政策,讓他吃了一肚子悶虧,至今他仍懷恨在心。

  「胡說,爹地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呢!他又不是你──」郝蔓荻把話講出口了才想到不對,趕緊住嘴,卻已經來不及了。

  「我怎麼樣?」他瞇眼。「我可沒有去賄賂工部局官員,也沒有偷偷參加飯局,我所擁有的一切,都是我流血流汗,拚命掙來的!」不要把他拿來跟郝文強那個道貌岸然的小人比較,他不屑。

  「爹地所擁有的一切,也是他努力得來的,並不比你差!」郝蔓荻不願意自己的父親被人比下去,傾全力為他辯護。

  韋皓天冷冷地看著郝蔓荻,既佩服她對維護家族的努力,又生氣她竟然這麼不信任他,隨意用話攻擊他,相形之下,他就像個傻瓜。

  「妳說得對,他並不比我差。」他懶得跟她吵。「但我要先提醒妳,最好叫妳爹地做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之前,先把周圍環境查一查,不要等哪一天上了報都不知道!」

  話畢,他就拿起西裝上樓去,留下郝蔓荻一個人跳腳。

  「韋皓天,你不要走,把話說清楚!」她追著他到樓梯口。「韋皓天,你下來!」

  韋皓天想當然耳不可能下樓,事實上,那天晚上他們分房而睡。

  換句話說,他們又吵架啦!

  果然沒幾天好光景。

  ※※※※

  「號外!號外!郝文強行賄工部局的洋人董事及官員,大家快來看!」

  街頭販賣小報的報童們,光著一雙沾滿灰塵的腳,跑遍大上海的街頭。

  他們手裡拿著報紙,四處向人們兜售,唯恐來往行人不知道這件大事。

  「郝文強行賄工部局官員?快買一份報紙來看!」

  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,郝文強又上報,同樣沒有好消息。只是這回更糟,竟然行賄起工部局的官員來,枉費了郝家還是名門正派,臉都給他丟光了。

  舉凡看見這則新聞的人都不禁搖頭,感嘆世風日下,人心不古,外表越是道貌岸然的人,私底下做的事情越是骯髒,郝文強就是一例。

  郝蔓荻也瞧見這份報紙,並且不敢相信她父親做了這種事,羞憤之餘又開始擔心他老人家的未來,心急得不得了,於是趕緊打電話回娘家,沒想到卻聽見姆媽說──

  「小姐,您得趕緊想想辦法啊!老爺子被巡捕房的人帶走了,現在家裡正一團亂呢!」姆媽語帶哽咽的跟郝蔓荻求救,郝蔓荻自己都很亂,不過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,想辦法安撫姆媽。

  「李媽妳先別急,慢慢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,我再來想辦法。」今天早上才見報,中午就被帶走,這回巡捕房的動作怎麼會這麼快?快得沒有道理。

  「好的,小姐。」姆媽啜泣。「今天一早老爺翻開報紙,就被報上刊登的新聞給氣得臉色發青,頻頻發抖。老爺剛想打電話問清楚怎麼回事,這個時候巡捕房的人就衝進來了,不分青紅皂白硬是將老爺帶走,我都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。」

  「妳怎麼沒有馬上打電話給我?」郝蔓荻責怪姆媽延誤時間。

  「我找不到您的電話。」姆媽好不委屈。「老爺不知道將您的電話號碼藏到哪裡去了,怎麼找都找不到,我比您還急呢!」

  自從郝蔓荻嫁給韋皓天以後,他們父女的感情就沒有以前來得好。再加上前幾天她甩頭就走的舉動,更是傷害了郝文強,索性連她的電話號碼都丟掉,省得見了傷心。

  郝蔓荻煩惱地緊咬下唇,不知該怎麼辦才好?再怎麼說郝文強都是她爹地,她不能放著他不管。

  「我知道了,李媽,我會想辦法。」然後她又安慰了姆媽幾句,掛上電話。

  只是她話說得好聽,她能想什麼辦法?還不是得拜託她丈夫?

  「張媽,請司機備車,我要去銀行。」這銀行不消說,當然是韋皓天的銀行,她父親的銀行已經亂糟糟,門口擠滿了報社記者。

  姆媽沒敢怠慢,馬上去請司機備車。司機更不敢怠惰,花不了多少時間,就將郝蔓荻載到韋皓天的銀行,從後門進到他的公事房。

  公事房內的韋皓天忙得不可開交,他丈人出的差錯,他也必須負連帶責任,因為「中陸實業銀行」的實質擁有人是他,但經營者出了錯,他也不能置之不理,因此整天都在打電話,到處撇清這件事與他無關,累得他人仰馬翻,幾度都想摔聽筒。

  「董事長,夫人她──」

  偏偏他老婆又喜歡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找碴,擺明瞭跟他作對。

  「她又怎麼了──」

  「韋皓天!」

  剩下的不用秘書多加解釋,郝曼荻已經不請自入。

  韋皓天冷冷打量郝蔓荻,看樣子她是打算搧風點火,加深他的怒氣。那也好,反正他一肚子的氣正愁沒地方發,乾脆一次說清楚算了。

  「謝謝你,小盛,你可以出去了。」家醜不可外揚,韋皓天請男秘書離開。

  「是,董事長。」男秘書把門帶上以後,便離開公事房,讓他們夫妻獨處。

  「好吧,現在人都走光了,妳有什麼話要說?」韋皓天把眉毛挑得高高的,此情此景,彷彿又回到他們最初結婚的時候,莉塔娜若是看到這一幕,不知會做何感想?

  「你為什麼這麼做?」這個時候郝蔓荻根本顧不到莉塔娜,或是對她說過的諾言。

  「我又做了什麼?」同樣地,韋皓天也很難遵守對莉塔娜的承諾,郝蔓荻太氣人了。

  「你居然把消息洩漏給報社!」她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韋皓天。

  「妳說什麼?」韋皓天愕然。

  「我說你把爹地和工部局官員餐敘的事情,告訴報社記者。」郝蔓荻非常氣憤。「難道你不知道,你這麼做會要了他老人家的命嗎?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?」

  郝蔓荻認定了韋皓天就是出賣郝文強的人,這很可笑,她根本沒有證據,卻能一口咬定是他做的,到底誰比較傷人?

  「那是妳爹地自己活該!」韋皓天不客氣地反擊道。「上海雖然是個公開行賄的地方,但也要有所節制,小心行事。上海市民已經對這些漫天要價的官員夠反感,妳爹地偏偏不識相,還選在民怨最沸騰的時候公開行賄。告訴妳,這消息不是我放的,是飯店的員工看不慣妳爹地囂張的行為,故意透露出來的消息。要怪就怪妳爹地的運氣不好,被記者拍到他和工部局官員從飯店吃完飯出來的鏡頭,跟我沒有關係!」

  只能說郝文強夠倒楣,近來上海市民對於普遍認可的行賄文化感到厭煩,漸漸有群起抗議的趨勢。當局為了消彌市民的怒氣,只得殺雞儆猴,郝文強不巧正是那隻雞,所以才會消息一見報,就立刻被押往巡捕房,就是這個道理。

  郝蔓荻說不出話,萬萬沒想到,消息不是他放的,她錯怪他了。

  「況且明明是妳爹地幹的好事,我卻得跟在後頭擦屁股。」他越想越火。「他自己不要臉不打緊,但是我可被他害慘了,現在外頭的人都在懷疑我是不是也在其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,說不定過幾天過捕房的人就會找上門,要我去協助調查。我若也一起進了監牢,妳是不是更高興?如此一來,妳就可以全心全意照顧妳親愛的爹地,不必再管我這個卑微的丈夫,這樣子妳豈不是更稱心如意?」

  難聽的話人人會說,關鍵在於有沒有搔到癢處,說到重點。這方面韋皓天無疑是箇中高手,因為他說得郝蔓荻臉色發青,完全無法反駁,同時亦讓她陷入兩難。

  一個是從小疼愛她的父親,一個是她最愛的丈夫,這兩個郝蔓荻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,卻像仇人似的水火不容,教她無論選擇袒護哪一邊都為難。

  「怎麼,無話可說了?」郝蔓荻猶豫的樣子,令韋皓天不甚痛快。他比較希望她柔聲跟他道歉,說一切都是她不對,她錯怪他了,這麼一來,就什麼事也沒了。

  「我……」郝蔓荻咬了咬嘴唇,下定決心。「我希望你能幫忙救我爹地!」這個時候如果只能選一個,那麼她也只好選擇她爹地了。

  「什麼?」韋皓天愣住,難以置信地看著郝蔓荻。

  「他是你的丈人,你本來就有義務幫他,別忘了你可是他的女婿。」女婿幫丈人是應該的,也才合乎人情。

  「我可不覺得他有把我當成女婿看待。」韋皓天的笑容裡面充滿了諷刺。

  「你也沒把他當成丈人。」郝蔓荻反駁。「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,但既然現在爹地有難了,身為女婿的你,就應該盡全力幫忙,將他從巡捕房裡救出來。」而不是杵在這裡說風涼話,一點意思也沒有。

  「我懂了,只有義務,沒有權利,這就是你們父女的邏輯。」曾經他以為她已經有所改變,誰知道到頭來還是一個樣兒,都同樣自私。

  「你到底要不要幫我?」不幫拉倒,郝蔓荻不最後通牒。

  「倘若我說『不』的話,妳想怎麼樣,殺了我?」韋皓天嘲諷地看著郝蔓荻,表明絕不受威脅。

  「我不會殺了你,但我會恨你。」她沒有殺他的力氣,她還得找人救她爹地。

  「蔓荻──」

  「我恨你!」郝蔓荻邊說邊哭,跑出他公事房的腳步比任何時候都急,韋皓天用手扒了扒頭髮,無助地嘆氣。

  「蔓荻!」他追著郝蔓荻出去,但她已不見蹤影,不知跑到哪裡去。

  「……該死……該死!」他氣得踢路邊的街燈,發洩滿腹情緒,不明白他們為什麼總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說話,非得要你傷我、我傷你,互相廝殺不可?莫非這就是他們的宿命?

  「嗚……」另一方面,哭著跑出銀行的郝蔓荻,卻沒有多餘的時間傷心,她還得想想怎麼救她父親。

  經過這一陣子的深居簡出,一些過去動不動就相約遊玩的朋友都不聯絡了,教她臨時去找誰幫忙?

  郝蔓荻左思右想,始終找不到人幫忙,直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閃入她的腦海,她才想起還有一個有力人士,可以幫忙救她父親。

  她二話不說,想辦法找到電話打到汽車出租公司,叫了一輛出租車,飛奔到宋喬治家,請求對方幫忙營救郝文強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55 AM


第十九章


  宋喬治是獨子,宋家在上海當地是有名的仕紳,據說跟宋查理還有點親戚關係,不過這只是傳言,沒有人能夠證實。

  然則無論他們跟宋查理有沒有親戚關係,有一點倒是可以證實,那就是宋喬治的父親很有辦法,才不過半天的功夫,郝蔓荻的父親就被人從巡捕房裡放了出來,平安回到家。

  宋喬治的父親甚至還有辦法影響報社,硬是讓他們道歉,說他們看錯人,那天陪同工部局官員吃飯的,不是郝文強,而是另外一個從北京來的友人。這位友人跟工部局的官員頗有交情,他們基於朋友的情誼,特地請這個友人吃頓飯,並非外傳的「有目的的餐敘」,這一切只是誤會。

  這當然是鬼扯,大家心知肚明。

  雖然照片拍得不太清楚,但那身形、那臉孔分明就是郝文強,還張冠李戴呢!

  這新聞嘩嘩嘩地鬧了好幾天,就啪一聲不見了。到底上海每天都有更熱鬧的新聞出現,再驚悚的頭條,也佔不了報紙幾天版面,況且又遭到有心人的刻意打壓,更是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,幾天以後,就再也沒有人提起這件事了。

  想當然耳,韋皓天非常生氣。

  郝蔓荻居然去找宋喬治幫忙,這等於是當面給他難堪,他當然不會饒過郝蔓荻。

  「站住。」

  這天郝蔓荻又要外出參加舞會,被提早回家的韋皓天叫住,她悻悻然地轉身。

  「幹麼?」他們又回復到之前那種你不管我、我不管你的生活。老實說,彼此都累了,都想從這場漫無止境的冷戰中解脫,回復到前些日子的幸福及甜蜜,然而他們還有心結,沒這麼容易解開。

  「坐下。」過去他們還有個莉塔娜指引他們,如今莉塔娜已經蒙主寵召,他們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解開心結,而這是最困難的事,他們兩人都沒經驗。

  「我還要趕去參加潔雯的生日派對──」

  「坐下!」

  沒經驗也罷,韋皓天甚至還對著郝蔓荻大吼大叫,立時現場氣氛更為不好。

  「你到底想要幹什麼?」郝蔓荻依言坐上沙發,雙手抱胸地打量韋皓天,相信他一定是要跟她訓話,但她根本不想聽。

  韋皓天先是搔搔頭,隨後也雙手抱胸,居高臨下打量郝蔓荻,誰也不肯讓誰。

  「妳為什麼去找宋喬治幫忙?」這就是困擾了他好幾天的事情,他甚至氣到半夜睡不著,好幾次都想踹開中間那扇門找她問清楚,終究還是忍住。

  「你不幫我,我當然只好自己想辦法,這還用問嗎?」既然都忍住了,幹麼不忍到底,還來問她?

  「誰說我不幫忙?」他瞇眼。「我只不過說了妳幾句,妳就跑掉了,然後去找那該死的宋喬治。」

  「別說喬治的壞話,他可是個好人。」郝蔓荻氣憤不已。「我爹地能這麼快被放出來,全靠他熱心幫忙,我不許你侮辱他。」

  「他當然熱心了。」韋皓天冷笑。「好不容易才逮著這個機會,說什麼也要大獻慇勤。」

  「皓天!」

  「他是有目的的,蔓荻,難道妳看不出來?」他提醒她。「那天我去他家接妳的時候,他正想帶妳上樓,意圖非常明顯。」想乘機佔她的便宜。

  「那天我喝醉了,他只是想找個地方讓我休息,沒你想的那麼齷齪。」郝蔓荻為喬治辯護,聽得韋皓天非常心寒。

  「妳是說,就算他有企圖也不要緊,是這個意思嗎?」他是關心她,她卻一心向著朋友,好像他這個丈夫不存在似的。

  「我沒有這麼說。」為什麼他老是喜歡曲解她的意思?

  「妳明明就覺得不要緊。」這不是他刻意曲解,而是她一心袒護朋友,這讓他非常傷心。

  「我沒有──」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。「好吧!我承認我不瞭解他有什麼企圖,但我對你的企圖倒是瞭解得一清二楚,不需要別人提醒我!」

  「我對妳有什麼企圖?」韋皓天不明白為什麼又突然扯上他,他們現在討論的人是宋喬治。

  「你會娶我,完全是為了報復我!」要扭曲大家一起來,誰怕誰?「因為小時候我不懂事,對你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,又當眾侮辱你,所以你就不擇手段的把我娶進門,好折磨我報復!」

  這真是韋皓天聽過最胡扯、也是最令他傷心的話。她明明知道,他為什麼娶她,她明明知道,他對她的愛慕及思念,從來沒有一刻停止。

  她是他的愛、他的愁,他的夢想。可如今她為了支援宋喬治,可以對他做出這麼無情、不實的指控,他還有什麼話說?

  「原來之前妳說瞭解我、愛我都是在作戲。」他總算明白他和宋喬治之間的差異,光信任這點就相差一千倍,他怎麼和人競爭?

  「當然,不然你真的以為我會喜歡一個黃包車夫?」郝蔓荻直覺地反駁,話說出口以後,才發現自己說錯了,和韋皓天陷入相同的錯愕。

  他們同一時間愣住,都不敢相信對方(自己)這麼說了。「黃包車夫」這個字眼,在他們的生活裡面,已經消失多時,如今再提起,聽起來特別諷刺。

  「妳說的對,是我自己多心了,我在作夢。」他從沙發上拿起大衣和帽子,就往外走。

  郝蔓荻用手緊緊摀住自己的嘴,恨自己為什麼大嘴巴,她分明就不是這個想法,為什麼老是說出和內心完全相反的話來?為什麼?

  他們一向就有這個問題,自尊心強,誰都不願開口認輸。過於會保護自己的結果是互相傷害,彼此都很無奈。

  走出家門的韋皓天,陷入比郝蔓荻更深的茫然,不曉得今生所為何來,自己又是什麼?

  他像個遊魂一樣,在街頭晃來晃去。

  上海無論白天或晚上都很繁華,但此刻他卻覺得沒有容身之地,事實上他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三十幾年。

  他無意識地舉起手,扒扒頭髮,才發現頭髮已經過長,該理一理了。難怪蔓荻會一直強調他是黃包車夫,因為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,沒有人頭髮留得像他這麼長的,除非是他那一票好兄弟,否則大家都是規規矩矩用髮油梳上去,髮尾留到頸後,沒人會留到肩膀。

  「老闆,我們是不是該回銀行了?其他的大老闆們正在銀行的公事房候著呢!」司機一直默默跟在韋皓天後面,沒敢煩他,可這時候實在沒有辦法,只得跟上前問韋皓天。

  「不,我們去理髮。」韋皓天決定臨時改變行程,反正那些所謂的「大老闆」們,都是他的好兄弟,他們不會介意的。

  「理髮?!」司機張大眼睛,不明白這個時候韋皓天怎麼還能這麼鎮定,華董的寶座都快被人給搶去,他居然還要去理髮。

  「對,理髮。」理掉這三千煩惱絲。「你去把車子開過來,我在這裡等你。」華董的位子固然重要,但理髮這件事更重要,他不要他的外表看起來像黃包車夫。

  「好的,我馬上去把車子開過來,您稍等一下。」司機難得看見韋皓天這種表情,也不敢再多嘴,立刻就要去開車。

  「動作快一點,我要去理髮。」他摸摸髮尾,真的太長了。

  「是,老闆。」司機用跑的跑去幾條街外,將停放的車子開過來,再下車為韋皓天打開車門,請他上車。

  等一切該走的程式都走完,司機已經是氣喘如牛,難以開口說話,但他還是很盡責地轉頭問韋皓天。

  「要去華安理髮廳嗎?」華安理髮廳是上海市最有名、也最貴的理髮廳,剃一次頭要六角大洋。

  「不,我們到南市去。」韋皓天回道,司機驚訝地看了韋皓天一眼,接著發動引擎,開往南市。

  南市是上海最老的城區,位於華界。既然是老城區,必定商業鼎盛,處處充滿傳統滬上風情。當然,這樣的老城區必定也會有貧民窟,住著些貧困的窮人,韋皓天就是要去那裡。

  「老闆,您好久沒來了。」自從他娶郝蔓荻為妻以後,就不曾來過南市,遑論最低下的貧民區。

  「是啊,好久沒來了,不知道老師傅還在不在?」他看看車外的風景,街上到處跑滿了黃包車。

  「應該在吧!」司機說。「前陣子我朋友才剛來讓楊師傅剃過頭,他老的技術還是一樣好呢!」

  像他們這種領固定工資的小老百姓,能省則省,剃個頭也要到處比價,看哪邊的技術好,哪邊收費便宜才敢去剃。不過近年來工資普遍提高,會這麼斤斤計較的人越來越少,都湧向設備齊全的理髮廳去理頭了,很少人會找路邊擺攤的老師傅清理門面。

  韋皓天沒答話,他知道在人們的眼裡,他是個奇怪的大亨。坐擁難以估計的財富,卻喜歡跑到貧民窟的剃頭攤剃頭,傳出去真要成為笑話。

  「你在車上等我。」但人就是這麼可笑,外表可以改變,卻改變不了習慣,總是陷在固有的格局裡面掙脫不出來,就算事業再成功也一樣。

  吩咐妥司機以後,韋皓天打開車門,一個人下車,一步一步踱向狹小巷口那個不起眼的剃頭攤。

  「楊師傅。」

  剃頭攤的生意不太好,幾乎沒什麼客人。老師傅見到韋皓天有些驚訝,他好久沒來了。

  「好久不見,您的身子骨還好嗎?可還健朗?」

  老師傅算是少數他尊敬的長輩,韋皓天同他說起話來特別有禮貌,只見老師傅綻開一個開朗的笑容,極有精神的回道。

  「還不錯,一時半刻死不了,就這麼賴活著。」低階層有低階層的語言,韋皓天頓時覺得好親切。

  「能夠賴活著也行,總比橫死好。」他笑著說道,老師傅也回他一個笑容,兩手攤開一條白色圍單,請韋皓天坐下,開始幫他剃頭。

  路邊的剃頭攤當然比不上高級理髮廳享受,幸虧現在不是夏天,不然光坐著就要激出一身汗,更何況老師傅用的都是一些老式的剃刀和剪刀,新潮一點的年輕人都不敢嘗試。

  「你都已經是上海知名的銀行家了,實在不應該再來這個地方剃頭。」老師傅幫韋皓天剃頭,至少超過十年,可以說是一路看著他長大。

  「沒辦法,我改不掉這個習慣,還是喜歡找您。」從他和郝蔓荻結婚以後,便一直到華安理髮廳理頭,裡面設備雖豪華,但他總覺得缺少了點什麼,讓他怎麼看都覺得不對。

  「有些事情可以改變,有些事情卻很難戒掉,對吧?」老師傅幫韋皓天理了十幾年的頭,非常清楚他心裡的憤怒及迷惘,和難以遮掩的茫然。

  「是啊,真的很難戒掉。」他可以改變髮型和穿著,符合上流社會的標準,可是卻戒不掉骨子裡那屬於低下階層的勞動習慣,不然他不會這麼喜歡工作。

  「我記得第一次幫你剃頭的時候,你還是個付不出剃頭錢的窮小子,現在卻已經是商場大亨。」他付出了許多努力,終於走到今天。可不曉得怎麼搞的,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少。

  「當初要不是您心腸好,免費幫我剃頭,說不定我就得拉一輩子的黃包車,您也看不到今日的我。」商老爺子就是看中他乾淨的外表,從中瞧出他的上進心,才會聘他為包車夫,然後進一步收他為義子。若說老師傅是他的恩人,一點也不為過。

  「只是幾分錢的恩情,不必一直放在心上。」老師傅微笑。「重要的是做人要懂得知足,若是一直不肯饒恕過去,是得不到真正的幸福的。」

  老師傅活得夠長、夠久,對世事看透的程度,遠比韋皓天來得深,韋皓天的身體,因他這一席話僵住,動也動不了。

  「好了。」老師傅的功夫了得,三兩下就理出一個適合韋皓天的髮型,那才是真正的韋皓天。

  「頭髮理完了,你可以趕快回去了,這個地方很亂,不是你這個商場大亨應該來的地方。」老師傅剃完頭就趕人,韋皓天掏出一把鈔票要給老師傅,被他嚴厲拒絕。

  「我只收兩角大洋,多的不收。」他不會因為他已經成了商場大亨,就調高收費標準。

  韋皓天只得苦笑,把鈔票塞回皮夾,東摸西摸找出兩角大洋給老師傅。

  「以後最好少來這個地方,以免被綁架。」雖說他有商維鈞罩著,但上海黑社會競爭激烈,誰也說不準。

  「除非您肯聽從我的建議,開一家理髮廳,否則我還是會來。」韋皓天堅持。

  「不了,皓天。」老師傅的態度比他還要堅定。「就像我剛才說的,生命中總有些無法擺脫,也無法輕易抹去的事物。我習慣街頭擺攤的日子,也無意更改這項習慣,但是無論如何謝謝你。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,我隨叫隨到,一定幫你剃頭。」

  老城區的人情味兒,總是讓人忘不了,韋皓天終於找到他為什麼一定要來這裡剃頭的原因。

  「那麼,多保重了,楊師傅。」

  除了習慣之外,還有那發自內心懇切的叮嚀和問候。這都是冰冷的上流社會所沒有的,老師傅讓他回憶起那段美好時光。

  「老闆,要回去了嗎?」司機問剛上車的韋皓天,開始發動引擎。

  韋皓天搖搖頭,顫聲說:「到棚戶區。」

  這回司機沒再多話,方向盤一轉,就朝藥水弄開去。到了棚戶區以後,韋皓天一個人獨自下車,走到他小時候住過的空地,發現那兒已經搭上更多的滾地龍,於是兩手插入大衣的口袋,看著破落的棚戶。

  重要的是做人要懂得知足,若是一直不肯饒恕過去,是得不到真正的幸福的。

  他想起老師傅的話,想著想著,不由得激動起來。

  生命中總有些無法擺脫,也無法輕易抹去的事物。

  老師傅的話像是緊箍咒,掐得他的呼吸緊緊的,差一點窒息。

  他一直想擺脫過去,一直想抹殺過去,終究還是忘不了,擺脫不掉。他甚至無法饒恕過去,對自己永不滿足,全都是因為自己內心深處,那個處處受辱、時時刻刻自卑的少年還沒長大的緣故。

  不然你真的以為我會喜歡一個黃包車夫?

  但他真的以為她愛他,無論他是不是黃包車夫。

  想到手裡緊握著銀元的憤怒少年,想到郝蔓荻說這句話時的嘴臉,糾結於韋皓天眼角的淚,不知不覺地掉下來,落入高及膝的雜草堆裡,無聲無息……

  ※※※※

  在老一輩企業家傾全力的杯葛之下,韋皓天毫無意外的落選,與工部局華董寶座擦身而過。

  韋皓天當然很生氣,並開始調查是誰搞的鬼。

  他落選的原因很多,其中大部分都跟郝蔓荻有關。工部局的華董競選章程規定:凡是想競選華董的人,必須付房地捐款每年五十兩以上,或年付房租一千兩百兩以上者,才能競選華董。

  此外,工部局並規定凡競選華董者,必須在公共租界居住五年以上,才有資格登記競選。

  前一項他沒問題,有問題的是後者。他之前的確是住在公共租界,也居住了超過五年,但為了郝蔓荻,他又在法租界的畢勛路上買了房子,搬到法租界來,這一個小小的搬遷行為,居然就成了那批老賊攻擊他的目標,藉此質疑他參選的正當性,差點把他氣死。

  接著,又是郝蔓荻的問題。

  不過這回問題不出在她身上,而是她父親,明著支持韋皓天,暗地裡使拐子的郝文強,未料竟成了他的惡夢。

  郝文強的影響力雖然不比當初,但好歹他也是納稅華人會的一員。而華董的產生,又必須倚賴納稅華人會、同鄉團體,和商業團體三者平均選出代表八十一人,再由代表選出華人董事,足見競爭之激烈。

  郝文強即是那八十一名代表之一,在投票前夕他也信誓旦旦定會投他女婿一票,結果票開出來,四十票比四十一票,吳建華以一票險勝,關鍵的一票就在郝文強,他將手上原本該給韋皓天的一票,臨時改投給了吳建華,硬生生地改變選舉結果!

  當然,韋皓天也不是好惹的,在確定是他丈人搞的鬼以後,立刻就在「中陸實業銀行」的董事會上,拔除了郝文強董事長的位子。

  郝文強被迫交出經營權,像隻戰敗的公狗,整天落寞打不起精神來。郝蔓荻看她爹地這個樣子,很為他心疼,於是代替她爹地跟韋皓天交涉,希望能讓他重新回到銀行上班。

  不消說,韋皓天的答案一定是NO,想都別想!郝蔓荻氣不過,又跟韋皓天吵了好幾次架,氣得韋皓天好幾天不回家,直接住到飯店。

  郝蔓荻也不甘示弱,開始瘋狂的參加舞會,和舊時朋友混在一起,於是情況又回復到以前,他們仍在原地踏步。

  這天,失意的郝文強既失去了銀行董事長的頭銜,手裡頭也沒有多餘的錢可供揮霍,只得一個人坐在酒吧的吧檯喝悶酒。

  他的人生走到這一步,可說是徹底失敗。非但祖先留下來的財產被他敗得精光,就連維持了幾百年的家族清譽也不保,成了家族罪人。

  他的人生沒有這麼失意過,就算去年銀行發生倒閉危機的時候,他都還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東山再起。但是此刻他真的完全失去鬥志,真想就這麼過去算了,也好過活著讓全上海的人看不起……

  「伯父,怎麼一個人窩在這裡喝悶酒呢?也讓小侄陪你喝一杯。」

  郝文強杯子裡頭的酒喝光了,正想再往杯子裡頭倒酒的時候,宋喬治卻早一步拿起酒瓶幫他倒酒。

  「喬治!」郝文強頗為驚訝會在這兒遇見他,嘴巴張得老大。

  「一個人喝酒多無聊,我來陪您聊幾句,給您充當聽眾。」宋喬治的膽子不大,嘴巴卻很甜,尤其懂得怎麼討好老人家。

  「唉,還有什麼好說的?」郝文強一臉失意。「現在的我已經是一隻喪家犬,連吠都不懂得吠了,哪還敢抱怨?」他已經完全失去銀行的主控權,等於是被趕出董事會,像隻沒用的老狗般被踢走。

  「您這話說得不對,伯父。」宋喬治搖頭說道。「失去了一家銀行,可以再補回一家銀行,上海沒您想像中這麼無情。」

  「喬治!」郝文強上下打量宋喬治,不知道他什麼意思。

  「韋皓天拿走了您的銀行,您也可以拿走他的銀行,這道理就跟帽子戲法一樣,都是換來換去而已。」宋喬治呵呵呵地笑,郝文強知道沒那麼簡單,其中必有內情。

  「怎麼,你們打算對付韋皓天?」郝文強興奮的猜測道。

  「是有這個打算。」宋喬治回道。「我們覺得他太煩了,這回的華董選拔,要不是您臨時跑票,吳會長也不會當選,他要我代替他謝謝您,改天有空設個飯局,大夥兒一起吃飯。」

  也就是說,老一輩的企業家們準備要反撲了,這真令人痛快。

  「告訴吳會長,就說郝伯伯這票跑得值得,請他老不必放在心上。」到底都是傳統上海仕紳,相挺也是應該。

  「但您也因此被趕出董事會,想想您這一票的代價還真大啊!」嘖嘖嘖。

  「無所謂。」郝文強陰鬱地說,仰頭又喝掉一杯,喬治再次幫他添酒。

  「反正他早想幹掉我,要不是礙於蔓荻,我們早就撕破臉了。不過現在的情形也差不多,我們根本不交談。」翁婿關係壞得很。

  「韋皓天,就是一個這麼令人討厭的人。」宋喬治自己就恨他恨得牙癢癢的,巴不得扳倒他。

  「所以大家才想要聯合起來對付他,挫挫他的銳氣。」其實不只韋皓天,他們那一票都很惹人厭,綽號「五龍」,但在他看來應該是五條蟲才對,讓人恨不得一腳踩死,教他們永不翻身,哼!

  「看樣子你也吃過他的虧,賢侄。」郝文強打量宋喬治扭曲的表情,上面寫滿了恨。

  「不止一回。」宋喬治承認。「就是因為吃過他的虧,所以才想要扳倒他。我是特地來問問看伯父有沒有興趣,也加入扳倒韋皓天的行列。」

  「興趣倒是有的。」而且相當濃厚。「但問題是我已經一文不名,沒有股票,名下也只剩下一棟洋房,要怎麼加入你們?」

  「這簡單。」喬治狡獪地回道。「我只要說服我父親,請他將名下所有『聚南商業銀行』的股票轉給您,屆時您就可以親眼目睹韋皓天失魂落魄的模樣,豈不大快人心?」

  「你是說……」郝文強難以置信的看著宋喬治,只見他陰笑。

  「沒錯。」他點頭。「吳會長他們就是打算在銀行董事會上,用絕對的優勢奪走韋皓天手上的經營權,讓他也嘗嘗被趕出董事會的滋味。」

  這真是太快人心,活生生就是現世報。得知這個消息的郝文強雀躍不已,但他同時也瞭解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,只是不知道對方想要什麼,於是直問。

  「賢侄,你為什麼要幫我?」

  宋喬治愣了一下,老實回道。

  「因為蔓荻。」他解釋。「我想伯父應該也知道,我喜歡蔓荻很久了,只是您把她送到法國,一送就是五年。這期間我爸爸又禁止我出國,怕我一去不回頭,於是我只得守在上海苦苦等待。好不容易等了五年,盼到她回國,您卻又將她閃電下嫁給韋皓天,小侄從頭到尾,一直都是啞巴吃黃連,有苦說不出啊!這不恰巧您最近又遭遇到不幸的事,可韋皓天那狠心的傢夥,卻丟下您不管。要不是我和父親到處張羅,您也不會在巡捕房裡頭關個半天就被放出來。說到底,我就是看不慣韋皓天對待你們父女的方式,想替您和蔓荻爭口氣而已!」

  宋喬治到底是上流社會訓練出來的產物,繞彎討人情的技巧極高,一口人情話更是說得漂亮,郝文強立時便能會意,連忙拍拍宋喬治肩膀安慰宋喬治。

  「都是郝伯伯不對,我不該沒問過你的意願,就將蔓荻許配給韋皓天,這些日子以來,讓你受苦了。」郝文強當初其實就找過喬治的父親借錢,但他父親是個精明的商人,也不認為世界上有哪個女人值得花一、兩百萬,因此一口就回絕了。這回他會鬆口幫忙,應該是受不了喬治死拖活賴苦苦哀求,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才點的頭,也算是欠了子債。

  「只要您答應事成之後,將蔓荻嫁給我,小侄就不覺得受苦。」想起那天倒在他懷中的軟玉溫香,宋喬治的股間便湧上一股騷動,非要郝蔓荻平息不可。

  「你放心,我一定會要她跟韋皓天離婚。」郝文強極有自信的答應。「像他那種貨色,根本不配碰蔓荻,我不會讓他再繼續留在蔓荻的身邊。」

  大家都不看好韋皓天和郝蔓荻,都想拆散他們,想想他們的情路還真是艱苦,一路不受祝福。

  「來,我們乾杯。」想到即將就能擁美人入懷,宋喬治心情愉快地拿起酒杯,向郝文強敬酒。

  「預祝我們的計劃成功,順利扳倒韋皓天,叫他滾回去街頭拉黃包車。」宋喬治恨恨說道。

  「對,叫他滾回去拉黃包車。」郝文強亦恨恨附議道。

  「乾杯!」

  「乾!」

  鏘!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1:00 AM


第二十章

  正當那頭郝文強和吳建華這一票人處心積慮、積極布樁,想要一舉撂倒韋皓天之際,公事房這頭的韋皓天也同樣不得閒,眉頭鎖得好緊地聽商維鈞的手下做報告,越聽眉頭鎖得越緊。

  報告的內容很簡單,全是關於郝文強。看來他丈人最近的社交活動不少,再也不復前些日子的垂頭喪氣,也算是一件好事。

  「他似乎跟宋喬治之間,存在著某種協定。」

  商維鈞神通廣大,從黑社會的情資到企業界的動向無一不知、無一不曉,比國民政府的特工單位還可怕,最好別惹到他。

  「是嗎?」所幸韋皓天沒有這層顧慮,他和商維鈞是好兄弟,情報還可以互換。

  韋皓天輕忽的表情,讓葉疾風放下手中的報告,擔心的望著韋皓天。葉疾風即是商老爺子在世時收的另一名義子,亦是韋皓天的好兄弟,只不過他的行事作風更像是一條看不見的影子,教人很難察覺他的存在。

  「我認為你不該不把它當一回事,皓天,他極有可能扳倒你。」葉疾風提出警告,韋皓天只有聽從的分。

  「現在看來郝文強好像一無所有,但情報顯示,他已經擁有相當的股份,足以在董事會上來個臨門一腳,把你從董事長的位子上踹下來。」

  這也是他們的目的──踢掉皓天。雖然還不足以完全將他扳倒,但銀行一向就是皓天的主業,也是他的口袋,他們這些人正試圖把他的口袋縫起來,不讓皓天方便。

  「我不是不當一回事,疾風,我只是覺得累。」商場上的爭鬥,不同年齡層間的排擠,這所有的一切,都讓他感到厭倦。

  葉疾風和其他在場的四龍們心照不宣地互看,一致認為商場上的爭鬥,恐怕都不若他和郝蔓荻私下的爭執來得猛烈,這才是讓他真正感覺疲累的主要理由。

  「總之,你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。」葉疾風做出結論。「雖然我們佔有絕對優勢,但難保對方不會發現,最關鍵的百分之十在誰的手裡,還是得多加注意。」

  對方擺明瞭要來場董事長寶位爭奪戰。通常這類戰役,靠的都是手上的持股,誰的持股多,誰就比較有膀算。目前韋皓天手上的持股只有百分之二十,辛海澤、傅爾宣、藍慕唐各自擁有百分之五,商維鈞擁有百分之七,剩下的股份不是被散戶買去,就是老早被其他商團掌握,沒有一個持股比例能超過韋皓天,再加上其他四龍們的協助,韋皓天的贏面很大,所以他一點都不怕。

  「我知道,我會小心,你不必擔心。」韋皓天很感謝葉疾風的協助,他是「山海會」僅次於維鈞的第二號人物,通常不處理這些小事。

  「那就好。」葉疾風點頭,表示瞭解。

  此外,他還有一個特點;不多話,永遠一張撲克臉,也從來不笑,標準的冷面殺手。

  「那麼,我告辭了。」

  最後一個特點;他身形高大,動作卻和風一樣快,完全符合商老爺子給他取的名字。

  「阿吉還是老樣子。」看著他的背影,韋皓天搖頭笑道。

  葉疾風的本名叫葉阿吉,商老爺子覺得難聽,硬是幫他改名為葉疾風,不過韋皓天私底下都喜歡叫他阿吉,感覺比較親切,也不會那樣冷酷。

  「如果沒事的話,散會,趕緊回家陪你太太吧!」比葉疾風還可怕的商維鈞,則是和葉疾風完全相反。他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,似笑非笑的神情,教人更摸不清頭緒,跟一臉冷然的葉疾風是完美的搭檔,難怪能橫掃上海灘。

  「謝了,維鈞。」韋皓天收拾好公事包,便聽從商維鈞的建議,回家陪郝蔓荻。

  大家都知道,其實他的心不在會議上,而是掛在郝蔓荻身上,她掌握了他的歡喜與哀愁。

  只是他們吵吵鬧鬧,戲再好看,觀眾也會厭煩,更何況是當事人?韋皓天和郝蔓荻兩個人都倦了,都想這齣鬧劇早一點散場,孰料竟會越演越烈。

  尤其是郝蔓荻,因為沒有知心朋友,又重新和何明麗交往,掉入了她的陷阱,整天就聽見何明麗在她耳邊今天說韋皓天如何如何的,明天又罵他有多差勁,聽得她更為光火、更加心煩。

  左有喬治猛烈展開追求攻勢,右有何明麗不停在她耳邊放話洗腦,再加上她爹地在背後推波助瀾,郝蔓荻縱使有意和韋皓天和好,恐怕也很難,兩個人之間的裂痕沒越來越深就不錯了,還指望和好?

  這天,她實在無聊到發慌,心情差到極點,便去找何明麗聊天,清理一下心事。誰曉得心情沒清理到,反而越來越糟。

  何明麗今天的炮火特別猛烈,一直攻擊她丈夫,郝蔓荻實在聽不下去,隨意找了個藉口便離開何府,回家休息。

  她一回家,便發現韋皓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,心情好像很不好的樣子。正巧她的心情也很差,本想無聲無息的溜上樓,卻被韋皓天發現。

  「妳回來了?」他不知道回來多久,一臉疲倦。郝蔓荻只得停下腳步,走到他旁邊的沙發坐下。

  「我去找朋友聊天。」她主動解釋。

  「哪個朋友?又是那個整天談論爵士樂的?」她那一大票朋友他記不了一、兩個,印象最深的是陸潔雯,因為她最多嘴。

  「不是潔雯。」郝蔓荻被他的說法逗笑,他形容得好傳神。

  「那是誰?」難得他們也會像這樣聊天,韋皓天不禁也跟著綻放出笑容。

  「何明麗,就是跑到莊園找我的那位。」怕他不清楚,她學起他解釋,只見韋皓天嘴角的笑意倏然消失,換上一臉嘲諷的表情。

  「妳跟那種人能聊什麼心事?」韋皓天十分不屑。「那種人只會破壞別人的好事,以後最好少去找她!」免得怎麼死的都不知道。

  「你不要老是嫌棄我的朋友,明麗是好人,一直都非常有耐心聽我說話,聽我抱怨,是個不可多得的朋友!」而他竟然以「那種人」稱呼她,太不懂禮貌了。

  「是嗎?」韋皓天嘲諷地反問。「那麼妳這位不可多得的朋友,有沒有勸妳離婚,不要再繼續痛苦了?」

  答案一定是「有」,看郝蔓荻心虛的表情就知道了。韋皓天見狀不文雅的咒罵一聲,不明白她怎能盲目至此,完全看不清身邊的人?

  「妳最好當心這個叫何明麗的女人,免得吃虧。」他索性警告郝蔓荻。

  「我幹麼要提防明麗?她是我最好的朋友。」郝蔓荻對韋皓天提出的警告嗤之以鼻,絕對信任朋友。

  「妳這個最好的朋友,試圖勾引妳丈夫,這樣的『好朋友』妳還要嗎?」心胸未免太廣。

  「明麗勾引你?」她好像聽到笑話般的張大眼睛。

  「千真萬確。」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,就怕她聽不清楚。

  「……你不要笑死人了,明麗最討厭你,怎麼可能勾引你?」她看不起皓天人盡皆知,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。

  「起初我也是這麼想,但那女人說她暗戀我好久,從五年前在『法國公園』第一次見到我那一刻起就愛上我,只是沒有勇氣向我表白。」他難忘那天在飯店差點遭強吻那一幕,簡直噁心透頂。

  「這是不可能的事,我不信!」明麗才不會這麼做,一定是他在說謊。

  「該死,蔓荻,她還想吻我。」韋皓天進一步說明。

  「我不信。」她仍舊搖頭。「明麗不可能做這種事!她才不會勾引你,她知道你是我的丈夫,不會做這種事情!」一定是他不喜歡她們交往所編出來的故事,明麗才不會背叛她。

  「她是個虛偽的女人,蔓荻,妳別被她騙了。」韋皓天苦口婆心勸郝蔓荻,無奈她就是不聽。

  「明麗是好人,你不要想講她的壞話。」也許是她的朋友真的太少了,因此當韋皓天說真話的時候,她反而不想聽,直指他說謊。

  「要怎麼做妳才會相信我說的是真的,不是騙妳?」他不是不瞭解她的心態,只是他也累了,想一次解決。

  要怎麼做?幹麼這麼問……

  郝蔓荻抬起頭看韋皓天,他的眼睛寫滿疲累,這點跟她一樣,她也累了,愛得好累好累,似乎每個人都不祝福他們,包括他自己。

  「如果你肯為我放棄一切,我就相信你說的是真的。」心痛之餘,她真的提出條件。

  「蔓荻?」她在說什麼?

  「如果你真的敢這麼做的話,我就相信你也和我一樣想維持這段婚姻!」

  說完,她就衝上二樓,回自己的房間並將房門鎖上,抱著枕頭痛哭。

  「為什麼?為什麼連你也──嗚……」

  她痛捶枕頭,發洩內心的怨氣。別人不看好沒關係,但就連韋皓天自己都覺得累,讓她覺得很受傷,卯起來痛哭。

  「嗚……」

  她哭得柔腸寸斷,而樓下僵硬如木頭人的韋皓天始終不發一語,看著她二樓房間的門板,暗自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。

  ※※※※

  法式裝潢的巨大會議廳裡,正舉行一個重要的會議。

  能夠出席這次會議的,全都是「聚南商業銀行」的重要股東,郝文強赫然在列。

  韋皓天一點也不意外會看見郝文強在場,郝文強泰半是迫不及待想上場宰殺他,才會不顧一切浮上檯面。這就表示,他已經決定撕破臉,不做他的丈人,他最好有心理準備。

  而韋皓天覺得無所謂,倒不是怕郝文強,而是他的心已經死了,根本不想再繼續跟他耗下去,他已全面棄械。

  不要以為他已經打算放棄郝蔓荻,想都別想!他放棄的是自己,是這個他親手打造出來的金融王國。

  因為一旦失去郝蔓荻,這一切都沒有意義。

  他的王國是為她而建立的,若是沒有了皇后,王國就失去光彩,那他還要這個王國幹什麼?不如就丟了吧!

  韋皓天坐在主席的椅子上,看著與會人士。他的右手邊清一色都是打算鬥爭他的老賊,左手邊則都是他的堅實盟友:五龍中的四龍。

  不過他注意到維鈞似乎缺席,這點很不尋常,他從來不在重要會議上缺席的。另外三個臉上也掛著擔心的表情,一臉不贊同的看向韋皓天,因為他們知道他想做什麼,也不認為有這個必要,但是韋皓天心意已決,任何人都無法撼動他的決心,他要他的皇后回來。

  「那麼,就開始今天的股東會議。」身為主席的韋皓天開口宣佈道,在場的老賊每一個莫不聚精會神,準備好好宰殺他……

  「商維鈞!」

  另一方面,缺席的商維鈞,可不是真的缺席,而是跑到韋公館來押人,並告訴郝蔓荻一切。

  「妳馬上跟我走,我要妳現在就跟我去股東大會,搶救皓天。」他一開口就是要她跟他走,郝蔓荻莫名其妙。

  「等等,你到底在說什麼?我聽得一頭霧水。」莫名其妙闖入她家,又莫名其妙要她跟他走,她會照做才有鬼。

  「皓天現在正在股東大會上,隨妳父親宰殺,我要妳跟我去救妳丈夫。」他水漾凝眸充滿了不諒解,似乎認為都是她的錯,是她害韋皓天走到今日的地步。

  「我爹地在股東大會上宰殺皓天?」她一臉不可思議。「這是不可能的事,我爹地手上沒有半張皓天銀行的股票,怎麼宰殺他?」別說皓天的銀行,他連自己銀行的股票都全數賣光,一張也不剩。

  「妳父親拿妳做籌碼,跟宋喬治的父親交換皓天銀行的股票,打算一舉扳倒皓天。」商維鈞淡淡解釋。

  「什麼?」

  「妳父親已經跟宋喬治談妥,等扳倒皓天以後,他會逼妳跟皓天離婚,再將妳嫁給宋喬治,他們早有暗盤。」郝文強為了東山再起,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都敢使出來,包括掌控女兒的婚姻,郝蔓荻不過是他手上的一粒棋子。

  「這是……不可能的事情。」她不信她父親會這麼殘忍,她是他親生女兒,他不會如此對她。

  「不相信的話,妳可以親自證實。」商維鈞不同她廢話。「還有,帶著妳的股票,跟我到股東大會,讓妳父親死心,這是救皓天的唯一方法。」

  「我沒有股票啊!」華服珠寶她一大堆,就是沒有半張股票。

  「妳有。」商維鈞斬釘截鐵的說道。「皓天將銀行總數百分之十的股票,轉移到妳的名下,如果他沒有這麼做,今天我就不必來這裡跟妳說這些話。正因為他把手中三分之一的持股都給妳了,才會發生持股不足的危機,他有可能失去董事長的寶座。」而他絕不允許。

  「皓天他為什麼……要這麼做?」將股票移轉給她。

  郝蔓荻一臉愕然。

  「這妳恐怕要親口問他。」商維鈞回道。「不過我猜皓天大概是認為商場上的起起伏伏過於劇烈,誰也不敢保證能夠永遠稱王,所以才將這百分之十的股票移轉給妳。心想他萬一倒了,或發生了什麼意外,這些股票至少還可以給妳過上一段好日子,我想這應該就是他的想法。」

  別看皓天外表剛強冷酷,其實內心是很多愁善感的。年少時的悲慘遭遇使他沒有足夠的安全感,考慮事情來也特別周詳細膩。尤其為了他所愛的人,他可以不顧一切,是個教人動容的愛情傻子,卻是他們的結拜兄弟。

  郝蔓荻沒有商維鈞這麼瞭解韋皓天,但同樣為他做的事動容。

  他竟然將百分之十的股票,轉移到她的名下,這是真的嗎?如果是真的,他為什麼不說?為什麼?

  「另外,我也要將這東西交給妳。」商維鈞交給郝蔓荻幾張照片。「這些照片,都是我手下恰巧拍到的。從這幾張照片裡面,妳就可以分辨到底是誰在說謊,誰又是真心為妳好?這都必須靠妳自己分析。」

  商維鈞交給她的,正是那天何明麗在飯店和韋皓天交談時,被手下拍下的照片。當她翻到何明麗強吻韋皓天的鏡頭,倏然發現自己真是個大傻瓜,居然不相信自己的丈夫,卻相信酒肉朋友,皓天一定很傷心,傷心到要埋葬自己的未來,只為了她說過的那些氣話。

  「現在妳瞭解事情的真相了吧?」

  郝蔓荻點頭,萬分感激地看著商維鈞。

  「你真的好神通廣大,能夠弄到這些照片。」化解她和皓天之間的誤會。

  「我本來是不想拿出來的。」商維鈞反倒皺眉。「我不想讓皓天以為我是在監視他,但其實我是在保護他,妳知道──」

  說到這裡,他銳利地看她一眼,低狺警告郝蔓荻。

  「我絕不容許有人傷害我兄弟,就算是妳也一樣。」

  這已經是最明顯的威脅,可是郝蔓荻一點都不怕。因為倒過來,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得到他的信任,他也會不顧一切的保護她,是個值得信任的朋友。

  「在你決定殺我之前,我想先去救我的丈夫。」她捏著照片,又哭又笑,既放心也是傷心,種種情緒都攪和在一起。

  「樂意之至。」商維鈞挑眉。「不過,先去拿股票。我想皓天應該是把它們鎖在保險櫃裡面,妳有保險櫃的密碼嗎?」

  「有。」她擦乾眼淚回道。

  「那就走吧!」他陰沉地說道。「去痛宰那些老賊。」

  ※※※※

  「……也就是說,韋皓天先生現在手中的持股不足,該卸下董事長的位子了。」

  法式裝潢的巨大會議廳裡,明顯分為兩派。一派以吳建華為首,急欲拉下韋皓天。另一派的傅爾宣強力主張,就財報上來看,韋皓天是一個非常好的管理者,他不明白,像他績效這麼好的董事長,為什麼要被換下來?

  雙方爭鋒相對了大半天,依舊沒有結論,看樣子只有以股份多寡來決勝負了。

  沒有三兩三,不敢上梁山。

  吳建華他們這些老賊,當然是有充分準備,才敢採取行動。只見他們將手中的股票一疊一疊拿出來,算算總共佔了銀行總股數的百分之四十五。換句話說,他們幾乎連散戶手上的股票也都搜刮齊了,才能拿到這麼大比例的持股。

  「我們有百分之四十五,你們全部的人加起來不過百分之四十二,怎麼跟我們比啊?」吳建華笑得非常得意,總算沒枉費他們連日來的辛勞,硬是多了百分之三壓倒對方。

  「皓天……」傅爾宣看看韋皓天,無聲的問他真的不打算採取行動嗎?真的要把董事長的位子,就這麼拱手讓人?

  韋皓天做出了一個手勢,阻止傅爾宣說下去。他的心意已決,一心要回他的皇后,只要他的皇后能夠回來,任何代價他都願意付。

  「隨便你們,我沒有異議。」董事長也好,黃包車夫也罷。少了夢想,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?不如就放了吧!

  「皓天!」藍慕唐摀住眼睛哀號,皓天這個天字第一號大情聖,多少也得為他們這些好朋友想想吧!虧他們還那麼努力。

  「抱歉,慕唐,我盡力了。」盡力不去愛郝蔓荻,但那根本不可能,她是他的夢想、他的原動力,沒有了她一切都毫無意義。

  「好吧,隨你了。」藍慕唐認了,反正才百分之五的持股,他也不放在眼裡,只是不甘心便宜了那些老賊。

  「那麼,我就正式宣佈──」

  「等一下!」

  韋皓天才正要宣佈從今天起正式辭去董事長的職位,郝蔓荻便打開門闖進來,後面跟著商維鈞。

  「抱歉,我遲到了,外頭有點塞車。」他面無表情地拉開藍慕唐身邊的椅子坐下,藍慕唐拐拐商維鈞的手肘,讚許他真行。

  商維鈞挑眉,表示就算用綁的,他也要將郝蔓荻綁來。不過她自己很主動,不用他綁就自己跑來了,是他目前為止做過最容易的一次綁架。

  「妳來做什麼?」反倒是韋皓天不認為那是一件好事,認為他們在阻礙他贏回他的皇后。

  「阻止你做傻事。」郝蔓荻走進會議廳,發現她父親真的在場時,難掩眼中的失望和落寞,她父親真的只把她當成一粒棋子。

  「出去,我們正在開會。」韋皓天趕她走,怕她壞事。

  「我不會出去。」她堅定的看著韋皓天。「因為我愛你。」

  郝蔓荻此話一出,現場一陣嘩然。誰也不敢相信,郝蔓荻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,赤裸裸、毫無保留的跟韋皓天吐露愛意,這完全在他們的意料之外,尤其是郝文強。

  「妳在說什麼傻話,蔓荻?他是個黃包車夫!」他不顧形象當著大家的面站起來,指著韋皓天的鼻子大罵,表情奇醜無比。

  「我知道他是一個黃包車夫,但是我愛他,而且我覺得很驕傲。」這麼幸運能嫁給他。

  「蔓荻……」韋皓天驚訝到不會講話,只能小聲喊她的名字。

  「我愛你,皓天。」她眼眶濕潤的告白。「原諒我到此刻,才敢大聲說出這三個字,對不起。」

  愛一個人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,她被世俗的價值觀綁住了,被自己可笑的驕傲遮住了眼睛。只有解開繩子,拿掉眼罩,才能看見那片真正的好風景,才能真正自由。

  她自由了,經由他寬大無私的愛。

  「蔓荻,妳瘋了嗎?快把話收回去,否則我不認妳這個女兒!」郝文強氣瘋了,不單是因為身為名門的驕傲,同時他也擔心這些話一旦傳進喬治的耳裡,會有什麼後果?他手上的這些股票可都還沒過戶啊!都只是暫時借給他充充場面,拿來扳倒韋皓天的工具而已,他還沒有完全擁有這些股票。

  「對不起,爹地。我不會把話收回去,因為我愛皓天。」郝蔓荻的意志異常堅定,郝文強跳腳。

  「蔓荻!」

  「就算你要跟我斷絕父女關係,我也要愛皓天。」她轉向韋皓天。「皓天,你聽見了嗎?我愛你。」

  一次表白不夠,再來一次。兩次表白不夠,再來第三次。

  郝文強簡直被郝蔓荻此舉氣死了,一直大呼丟臉。

  「我聽見了,蔓荻。」相較之下,韋皓天的回答既沙啞又溫柔,哽咽的語氣中有著滿滿的感動,他終於贏回了他的皇后。

  「我還把東西帶來了。」她把一疊股票放在韋皓天面前,「現在,我請求你救你自己,確保我們的未來。」

  這是來自一個妻子內心深處最懇切的請求,他怎能拒絕呢?

  「謝謝妳,蔓荻,接下來就看我的吧!」一旦確認他的皇后已經回來,他就要開始動手清理他的王國,將這些壞蛋趕出去。

  「各位,恐怕我不能如大家的期望,辭去董事長的職位。」他深情的看著郝蔓荻。「因為我親愛的妻子,將她手上銀行百分之十的股份,全交由我處理,我不能辜負她的期望。」

  也就是說,現在他手中的持股已經增加為百分之五十二,那他們還玩個屁啊?幾個月以來的心血就這麼白費,全都是因為郝蔓荻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!

  「郝老,你怎麼沒告訴我們,你女兒持有股票的事?」害他們像隻無頭蒼蠅似地做白功,還得被迫聽他們說些什麼愛不愛啊這類的對話,肉麻!

  「我真的不知道這件事。」郝文強喊冤。「如果我老早知道的話,會不告訴吳會長您嗎?您可千萬不要誤會。」

  「哼,鬼才相信你的話,你等著瞧吧!」吳會長冷哼。「等宋喬治的父親知道了這件事情,看他會怎麼修理你,他那個人,可是比我還要狠的!」說完,吳會長戴上帽子,就拍拍屁股走人。

  郝文強急得在他屁股後面打轉,苦苦哀求。

  「吳會長您別這樣,先聽我說嘛!我真的不知道蔓荻手上握有股票……」

  一票老賊見沒搞頭,死的死、逃的逃,一下子便跑得精光。

  四龍們見大勢底定,紛紛站起來,也跟著離開會議廳,讓他們夫妻私下獨處。

  韋皓天和郝蔓荻互相看了一眼,韋皓天推開椅子站起來,郝蔓荻立刻衝進他懷中,兩人首先熱吻,一解多日來的思念。

  韋皓天緊緊抱住懷中的小人兒,不敢相信,她居然這麼有勇氣,在大庭廣眾下公開承認她愛他,而且還當著她父親的面,說愛他很驕傲,即使他是個黃包車夫。

  美夢成真!

  「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股票的事?」

  對他,是美夢成真。對郝蔓荻而言,卻又是另一件教她受不了的事情,她真的很討厭他這種不坦白的個性。

  「我只是想保護妳,為妳留一點東西。」就像商維鈞說的,人生起起落落,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永遠,他只是想多給她一些。

  「你已經給我夠多東西了,其中最寶貴的就是你的愛。」他給她一大堆金銀珠寶,甚至還給了她銀行百分之十的股票,可是她最珍惜的就是他的愛,也很可恥地到現在才學會珍惜。

  「蔓荻……」

  「對不起,帶給你這麼多的折磨。」回想起過去種種任性的行徑,郝蔓荻就覺得好抱歉,抱他抱得越緊。

  「你一定很後悔愛上我,你都已經這麼愛我了,可是我還是不信,還是指責你說謊,真的很抱歉。」她不分青紅皂白,就說他錯怪喬治和何明麗。其實是她自己交錯朋友,不明白真相。想想她居然還要他放棄一切,證明他愛她,真是笨。

  「我從來沒有後悔自己愛上妳。」他輕撫她的柔背,安慰郝蔓荻。

  「真的嗎?」她好難置信,因為她真的做了很多蠢事。

  「妳又在懷疑我了。」他苦笑。「或許在半夜驚醒,看著那扇相連的房門時,會有這麼一點感覺。然而一旦等到天亮,這感覺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,因為我只要看見妳的臉,就什麼氣也沒了。」十足的愛情傻瓜。

  「我們今天回去之後,立刻把門拆掉,再也不需要那扇門了。」那扇門阻隔了他們的心靈,最主要的是阻隔了肉體,他們已好久沒有親熱了。

  「我還要搬到妳的房間,因為妳的房間比我的房間大,也比較舒適。」韋皓天把什麼好的都留給她,連房間也是。

  「好。」她點頭。「你原來的房間可以做成育嬰房,以後也比較方便照顧小baby。」

  「是啊,比較方便──妳懷孕了?!」韋皓天到現在才意會,驚訝得大叫。

  「也不是啦!」她把臉埋進他的胸膛,不好意思的承認。「我是想,反正就算現在沒有,以後還是會有的嘛!先做好預備,說不定小baby很快就會──」

  郝蔓荻接下來的話,又被韋皓天吞進肚子裡,兩人吻得難分難捨,好想趕快回家做人。

  「真希望妳趕快懷孕。」他輕撫她的小腹,總覺得有個生命在裡頭。

  郝蔓荻摸摸自己的小腹,也希望自己能趕快懷孕,她已經迫不及待想當媽媽……

  「噁!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祟,還是真的有那一回事,她突然感到一陣暈眩,噁心想吐。

  「妳沒事吧?」結果韋皓天比她還要緊張,臉色比她還要白。

  她搖搖頭,跟韋皓天照實說。「你最好請莊醫生過來幫我檢查一下,我覺得不太對勁。」

  結果證實,她真的懷孕了。

  「蔓荻!」韋皓天激動地抱住郝蔓荻。

  「我懷孕了!」她笑得有如春花。

  「我們就要有一個小baby了!」

  可喜可賀。

  【全書完】

  編註:敬請期待俊美斯文的皇族後裔,傅爾宣的愛情故事──【上海五龍堂】之二《銀龍誘心》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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